>>10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腦殼子空茫了好陣子，這段期間比起自己的死，她更擔心又一個重視之人死去的可能。

妹妹黃鶯、好友胡序，要再從無線電裡傳來里奧或這個在賽馬場認識的男人被殺害了，她的心理素質和忍著不潰堤的眼淚可得崩盤如天津樓市。

牧頔略略側身的動作讓此情此景如同一首悠揚平仄的曲倏然絃裂聲斷，譯電科科長心裡一激靈，便鬆開那未經思考而如落燕歸巢般緊密的擁抱。

「欸……欸？對不住啊壓到你小狗……我不是故意的。」
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尤其是對這個心事太多的人。激動像沸騰的水失了柴火，慢慢蔫了下去，怔怔望著不知打哪來的小狗，一時之間倒沒注意自己還如柳條輕折在男人的臂彎裡。

這人應該不至於怒得把小狗拿起來霹啪砸了吧？噯、記得他對動物都挺好的。

蹙眉慌亂，有些擔心起狗來。

>>20

「這小狗……還不是你那姊妹留下給我牧某人的。」
常言道至死方休。可這回那桃花林之首縱然殞落，卻還是能給他牧頔添上亂子。憶想至此，他那雙綠眼睛在夜裡螢火似爍爍，是想尋回來時的路？或把燭往後的徑？孰也辨不明。

太新潮的他總追不上，太陳舊的就如同他。倘若真有能握在手裡的……男人俯首，試著望進對方那睫蔭、那眼堤間的情愫。

當春風停歇、秋風起自他每一條傲寒的神經時，有沒有個港口能使一葉孤舟，暫且不再顫抖如贔風草偃？當驕傲與功勳燒成痛苦的灰時，有沒有那麼一窪清泉，去沖淡類固醇和酒精的毒？

「若妳心裡不踏實……」答案很近，近得讓這鐵錚錚的漢子遂然驚得擲起回聲。躊躇半晌，他收將緊臂彎力道，像要在手裡握實了，才又接著問道：

「要不要……咱們兩個一同養牠？」
重傷總搖曳著軍人的靈魂，左腿總如幽靈般作祟。　　
但在今時今刻，都不再可怖且駭人。

>>21

心亂如麻地以右手指節推著鼻樑上的眼鏡，聽見這席話且驟然意識到箍緊的動作方又愕然抬起頭來，只見牧大隊長臉色持正，目光如炬，忽地想起也就在不久前那把內心魑魅魍魎炸了個糜爛的話語，心中被一陣突來的感動擊中，口氣卻仍自驚疑不定，「……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脾氣不好。」雖論脾氣他還甩她好幾匹馬身的距離。
「沒半點小家碧玉的樣子。」那般看了便讓人心煩不快。
「年紀也不輕啦。」是以有淡定的自在。即使有時是裝出來的。
「菸酒搓麻與賽馬……」
數落著自己便兀自怒了起來，這就是她呀，內疚個鬼！

「……可你要同我在一起，我會不離不棄纏著你，護著你，」好似什麼東西顛倒了過來，「反悔把狗帶回去也沒門兒了。」
臉色嚴肅得一本正經，不知怎地眼睛卻有些兒泛酸，又有點想笑，最後還是笑了。

擁抱本是種撫慰，在四圍忙亂之際成了種突兀的應許與依偎。雜亂無章的話語甫畢，嚥嚥口水仍舊無甚實感，只得用那低喃的嗓音侃道：「下雨了，雖然樂意讓隊長摟著，但還是找個地方避雨先啦？」

>>22

「我牧某人即便瘸了條腿……可腦子還堪使。」
餘音消滅。沒有迴波、沒有反響。牧頔同樣停頓了方長時間。濕冷的雨點打在背上，卻未覺半分涼意，他們都說北方人不畏寒。可懷中這登時帶起幾分倔強的女子，委實比火爐一般的幼犬還使人暖和。

他的情緒靜如止水，又或是這盪起的漣漪遊得太遠，暫且還捉不著邊際。見著洛陽不造作的笑容，載上千季的矗立的尊嚴、百折不撓的意志都譁然倒下。

許是一種英雄的絕症。他心甘情願地讓那冠冕虛懸，在傾頹而崩塌的王座裡，飛躍了洋洋灑灑的裂痕與灰燼、爛瘡與潰傷……那兒最後有個名字，被惦在心上、被刻在火中。

「……要論脾氣不好？省些心罷。」

對方餘下的自貶自嘲皆比鴻毛輕薄，卻似羽翮之輝煌。矮將身，霎時在那女子唇角邊留下一吻，如風雨中的一場夢。心說了些什麼，可旋即被笑語捲去：「爺可更不講理的。」

那據於城郊外的悲愴牧笛聲一管，孤響了千年，而今已不再曲高和寡。

「走罷，我牧某人……也只想離開這觸盡霉頭的地方。」
那蒼松翠柏的俊挺身影終究檔不了多少風雨，可並不意味著牧頔會輕易作罷。將幼犬捧在懷裡，他就行於左近，試圖替洛陽遮去些水滴。

>>23

雖說經歷過幾個男人，卻給簡簡單單的擦邊球弄得呼吸遲滯，喉頭像被饅頭噎了，被火鍋燙了，被魚刺卡了，半晌過去只得打哈哈道：「都說形意拳半步崩雲天下無敵，誠不欺我。隊長這方面出手也是挺迅速的。」

好什麼好。該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麼？比之過往日子裡拍碎物什的猛烈，這一拍拍在心尖上的輕柔力道才真教她毫無招架之力。

「……我實在是太喜歡了。」
輕柔卻堅定地嘆息出好不容易到了嘴邊的話。

抬手撫著牧頔寬闊的背，心底百感交集還理不出個清楚情緒，想同胡序說說，卻已無處可說。走了一會兒望見佇在東館外頭發愣的列奧尼達，暫且丟下隊長，咋咋呼呼跑過去抱著哭。

風雨琳瑯，憂傷與愛如平野風起。
人生即便是一場大的破敗，活著的人還是要經營小的圓滿。

＊　＊　＊

離婚四載以來，洛陽便住在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棟新興公寓裡，內裝佈置簡單雅致，細微處可見精細。連日天光大好，總算沒了前兩禮拜的悶雷苦雨，便將屋內窗子盡數開敞透風。

這三室戶的女主人隨興地坐在餐桌旁翹著腿，振筆疾書寫下給列奧尼達的第一封信。字裡行間並不如何著墨於篁園的事，只略談及胡序隆重的葬禮──世道亂如斯，人命如草芥，對於被留下來的人而言，故人能有盛殮已是大安慰。餘下便是之後若從蘇聯返來一定帶他去喫紅棉酒家粵菜以及酒水之類的生活瑣碎事。

落筆極淺，待得墨乾便將信紙摺了三折，嘴上叼的老刀捻熄在菸灰碟子上。唱機放著正流行的歌曲，聽歌聲婉轉，腦花似又空了一塊。

那南風吹來清涼　那夜鶯啼聲輕唱
月下的花兒都入夢　只有那夜來香吐露著芬芳
我愛這夜色茫茫　也愛著夜鶯歌唱……

不知黃鶯艷骨最終葬在何方香丘。若要提及大抵是徒添長恨。

「噯、小姐，牧爺的車到了，可準時啦。」
手把噴壺在窗台邊澆花的小翠注意到對街街邊停下的車，忽地說道。

自鳴鐘正將敲個九響。

「是男人的話，守時是最基本的啊小翠。」
施施然站起身，身上穿的是在篁園頭一晚打電話讓王媽去造寸時裝取來的新衣裳。對鏡綁起漆黑如瀑的長髮，覺得是時候該換個新造型，同胡序和石楠那樣趕時髦剪短髮似乎不錯。

小姐明明昨日就讓她重新把衣服燙好，嘰嘰喳喳講著早茶和跑馬場什麼事兒，心情似乎沒有說得那般從容。年方二八的小翠納悶好奇道：「吶吶、小姐，牧爺未來會成為咱們老爺嗎？」

「說什麼呢，越來越皮。」
抓起桌上的口金手拿包與洋火，像是怕牧頔等太久把車拍翻，洛陽踩著低跟皮鞋快步走向玄關，開門前順手朝象牙白的牆面揮了揮，上頭掛有幾禎前些時日剛裱上精美畫框送回的畫作。

不知是對王媽小翠抑或是如今只能睹物思人的女子們明朗笑道：「走了啊──」

fin.

>>@4

十指椎心的疼讓石楠痛得大喊大叫。豆大的汗珠從額間髮際滴落，生理性質的淚水自眼角橫溢，越過慘白的臉頰留下幾道水痕，最終落在水泥鋪就的地板。

真是諷刺。她自九年前的事件發誓往後再也不哭泣，身體的機能卻因耐受劇痛不允許她忍，逼著她傾瀉淡鹹體液。

無名指。中指。食指。小指。拇指。

每一下痛徹心扉。每一下撕心裂肺。她發出連自己都未曾聽過的尖銳慘叫，嗓子眼喊得乾澀發啞，幾乎要吐出血，或者吐出心臟。搖曳的燈光和男性軍官冰冷的表情交錯，她視線無法對準焦點──但她反正不需要。無須目視，她猜自己看上去有多狼狽就多狼狽。

北洋的情報練丟了他們三個的確是不小的損失。但亡羊補牢，他們只要把這場災難的傷害控制在最小，上層總是會設法找到替補的人員來取代他們的位置。那麼他們這條線或許便不用作廢，損失就也不算致命。戰爭還沒有結束呢。並不是只有她在遭罪，這點痛算得了甚麼。

既然沒有選擇自刎，她就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

「──我不‧知道。我是不‧會‧說的。甚麼都不‧會‧說。」
她咬牙重複了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她聽見自己指甲給拔下扔在鐵盤上的匡瑯聲響。

才只卸去了左手無名指、中指、食指三根指頭的指甲，她便已經落入了第一次昏厥。而後被冷水潑醒了，她竟然恍惚得彷彿退行了般，帶著哭音孱弱地喊了聲：「媽。」

「媽媽，好痛。」喊啞了的聲音說著胡話細若游絲，她喘著粗氣，腦子像是塞滿棉花無法運作。她遵循著本能欲尋求誰的庇蔭。身體卻癱軟，因刑架拘束動彈不得，曬魚乾一般地晾在那裏。何等醜態。「哥，好冷……好痛……媽，媽在哪，救我──」

話語的尾端因針緩慢推入指尖肉裏變成細長破碎的尖叫，她這才被逼得想起母親已經不在的事實。她正承受著拷問的事實。她絕對不能供出任何線索。不能。不，不論多疼，她都不能說的。又一片指甲給卸將下來。神經連結大腦被疼痛燒灼燒焦，她的意識又漸趨模糊了。

「我甚麼都不知道。」「……媽。」「好痛。」「不要……」「好冷。」「救救我。」「哥哥……」「好疼。」「好痛……」「媽媽。」「好冷。」「媽媽。」「媽、媽……」「媽──」


「──我是，甚麼都不會說的。」

如是周而復始。她時而異常清醒時而昏厥暈眩恍惚，或許神智不清的時刻更多一些。但是她真熬過了十根指頭的難，舒張開的手鮮血淋漓滴答，歪曲得不成模樣，不忍瘁睹。


聽見了男人那問句時，她竟感覺自己想大笑出聲──或許她真的笑了。也或許沒有。

想死麼？他居然問她想死麼？這問題的答案不是明顯得過頭！既然落到此下場，她便早將生死置於度外。可笑至極，難道他還期待她能夠給出甚麼別出心裁的精心回覆？就算她低聲下氣地討饒，去嗅他的足舔他的鞋，他也絕無讓她活著的理，頂多榨乾剩餘價值後施捨她痛快些的死法。

指頭尖端失去指甲的傷接觸空氣，麻而持續的疼痛絲絲入心，她覺得似乎有些習慣了。

她的胸口起伏哮喘，微張的嘴喃喃著沒人聽得真切的話語，彷彿重傷的獸。
 

>>@5

石楠感覺自己變成細小碎塊，艷紅鮮血若火焚得她成了散漫飛舞的渺茫灰燼，倏忽熄滅。
看似完而未完。留有餘溫的餘燼復燃，她自眼底竄出絲狀火焰。

──她最後見得的景象，銀匙上反射自己的眼。顏色有些淺的瞳仁被匙子彎曲的表面放大，她看見那僅只一秒嚇人的清晰銳利；下一秒，她被闇紅吞噬了，眼部的劇痛使她身不由己的慘叫扭動，下顎卻被狠狠地捏著固定。

接著同樣的流程，左眼也被剜去了。

她喪失思考與感受的能力，感受不到兩行血淚自臉頰滑落、又被汗水淚水沖刷出白色的紋樣，感受不到反射性揮動的手足被刑具拘束得幾乎骨折，感受不到嘴角噴濺的血沫四溢，她脫口尖叫呼喊的是沒有意義的詞語。

眼睛可說是人體數一數二精密的構造，它們有無數複雜而靈敏的神經與大腦相連，活生生地剜去雙眼的痛苦可是遠遠超越了斷手削足，這兩下恐怕比先前指尖的遭遇還要難以忍受。

她的生命隨著體液泊泊流出，蒸散在這壓迫小房內。
 

然後疼痛奇蹟似的在某個時刻全部停止了，好像她從未被殘忍地對待。

她似乎看見了一雙故人行經母親娘家的楠樹旁。
哎，那邊的人是誰呢？

『媽媽，為甚麼我是楠呢？』
她看著孩提時代的自己對母親提起疑問；似乎那年紀的孩子總愛纏著長輩問東問西。尤其在意自己名字的涵義，畢竟那是要跟著自己一輩子的字詞啊。

『這個嘛──』
她當時怎就沒看見母親眼神裡的猶疑不忍呢？母親當時的回答又是甚麼呢？

『《唐本草》記楠樹凌冬不凋，我希望小楠可以做個堅強的人，好好活著哦。』
被母親撫摸的感覺好窩心。她當時想，自己如斯幸福，當然可以活得長久呢。小姑娘甚至期待著想像自己成長到能夠穿上嫁衣的那天，再與丈夫生幾個胖娃娃，待回娘家時給母親抱抱。母親肯定會歡喜的吧？

然而那只是個謊‧言‧。
在她得知真相後，光明璀璨的未來摧殘殆盡，她對母親口述的荒唐情事感到難以置信無法諒解，她質疑著自己誕降的意義。

『對不起喔，小楠，對不起。』
母親沒有多做解釋，只一個勁道歉，最後死於槍下。

再後來她知曉了在西方，石楠有另外的含意：孤‧獨‧與背‧叛‧。

──呀。
對不起這句話，該是由我說出的。

只我不奢求原諒。


迴光返照，魂夢舊遊。復燃的灰只消阻絕了助燃的氧便又能消滅。
滿身血跡略有些乾涸凝固了；傷處猙獰可怖，原先安著眼睛的位置兩只血窟窿看上去駭人，其主的意識卻已經全然消滅。





燃餘的灰燼開不出花。
可這樣也好。很好。

#235 WILDFIRE─野火
——陌紹梧結局——



距離那件事情發生已經過了好幾年，人們總說時間會撫平一切傷痛，但對陌紹楓來說，隨著時間推移在他心上不停增加新的傷痕，那是他不原諒自己而刻劃上的悔恨。

他還記得那夜裡二哥喚醒他，面容嚴肅的告知他到地下室，有重要事情要交代。陌紹楓從未看過向來笑容滿面、舉止輕佻的二哥陌紹槿板著臉，憤怒又哀傷的說大哥目前情況極糟，要求爹娘收拾細軟，在天亮前趕向空港搭上最早那班前往香江的郵政飛機。他趁家人各自回房整理隨身行李時，一把抓住二哥的手臂，焦心的問。

那大哥怎麼辦？大哥什麼時候會合？

問出口的那一瞬間，爹娘動作停頓，時間在一瞬間暫停。陌紹楓忘不了二哥顫抖著身體，眼眶中似乎有淚，彷彿要被壓垮那樣抖著唇，說不出話背過了他。

這是大哥的要求，梓敏不會辦不到吧？上飛機再同你說。

陌紹楓那時感到非常困惑，但距離天亮剩不了多少時間，便回房快速收拾必要物品以及身份證明文件等等，一個扁皮箱子很快就滿了，匆忙間看到窗台邊插著的桃花有些枯萎，那時前兩日大哥回來時，笑他房間硬邦邦的沒人氣，特特從城外剪下一把插在花瓶送來的，陌紹楓當時嫌棄太過艷俗，睡前還想著明日該丟了。

夜裡昏光下的桃花恍若火光燃燒，一陣風吹過，搖曳的像要沿著窗子燃燒向天，陌紹楓內心深處的不安與恐懼越來越深，強壓下愈噴發而出的衝動，上前給花瓶添上一碗清水，抓起桌上陌紹梧送他的折疊西洋棋盒，便匆匆回到地下室做好家裡如常生活的偽裝後，準備充份的離開。

百年陌家世代都住在此地，通往城外的地道一直都保持良好，陌紹楓墊後護著爹娘與二哥快步前進，陌府老夫人前兩年已離世，大哥兩個兒子和二哥的妻女幼子，恰恰不在國內也省去不少麻煩，說恰巧還不如說都長年在外，回來也沒什麼長住⋯⋯，這是在防範什麼？平常沒考慮到的事情湧入腦袋裡，抹紹楓皺緊眉頭，他的思考一片混亂，但仍遵從二哥的指示行動，冷靜地騎馬與二哥帶著爹娘往空港前進，換上另一個身份順利搭上郵政飛機。

●

在飛機上二哥小聲的將前因後果，簡單直白的將父親學成歸國後看中北洋軍閥的正統，又心驚於趙家軍的狠辣，於是主動對北洋軍閥投誠，願在南方接應並設陷務求趙家軍的失敗，誰能料到人算不如天算，趙家軍頑強的抵抗成功並成立南方政府，正式留在燕津？

陪上家族所有，以及長子長孫的未來，陌老爺不是不難受，但一切已惘然，他無法直視長子和次子，對陌紹楓的溺愛何不是種移情作用。陌紹楓直到現在才知道家裡竟是人人都知道此事，就瞞著他一人，瞞過三十年。

大哥苦了三十年啊！然後呢？然後就被放棄了！

陌紹楓在心裡怒吼，氣得兩眼發直渾身顫抖，當他憤恨的盯著二哥，才發現他的二哥顫抖著，眼眶泛紅強忍著痛苦⋯⋯。最難過的不是他，也不是父親和母親⋯，是與大哥一同長大的二哥⋯⋯

二哥也有二哥的責任在，他代替大哥撐起一家老小，將生意做得老大，並娶了個有能耐的二嫂，若不是二嫂在國際上政治地位日漸重要，想必也沒法拿到假身份的邦交國通行證吧⋯⋯

父親和母親的沈默已表明他們的態度，但他還是沒辦法接受就這樣輕易放棄大哥，大哥為了這個家已犧牲太多，不應該讓他有這樣的結局。陌紹楓忍隱著等待到達香江後，便要立刻返回燕津，卻沒料想一入境後就被家人合力下迷藥給放倒。

等到陌紹楓醒來，已經是在前往英國的郵輪上，自從五年前中毒昏迷中醒來，陌紹楓的健康受到不小的損害，這次迷藥劑量讓他整整昏睡兩日才醒來，醒來後看到母親哭泣的臉，父親說著我不想再失去一個兒子，都無法不讓他感到厭煩及自我厭惡。

陌紹楓在船上的日子，除每日請安外便不再與雙親多說任何一句話，他知道這樣傷透他們的心，但誰來安撫他的心、他的憤怒呢？陌紹槿在船上仍是十分忙碌，這次靠著英國大使館的幫忙離開，有許多善後或者是利益交換的事情要處理，等到他緩過氣可以歇會兒，就發現他乖巧又孝順的幺弟單方面與父母冷戰好些天了。

陌紹槿夜裡拿著手上最新得到的電報消息，進到陌紹楓的房間談到了深夜，房間傳出巨大的悲鳴喊叫，陌紹槿這時才發覺家人對幺弟太過寵溺，讓他思想過於正直而無法原諒自己，陷入自責自惱裡。陌紹楓不停地怪罪自己，若不是他的天真無法讓家人相信，又何苦被隱瞞到無可隱瞞為止，甚至大哥留下的兩個侄子都比他瞭解狀況。

陌紹槿十分擔心陌紹楓的精神狀況，得空的時間都待在陌紹楓的房間裡，但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任憑雙親懇求怒斥，陌紹楓仍舊依然故我的消沉下去。終於郵輪到達英國，最後輾轉來到陌紹楓二嫂的國家，到達二哥的住處後，陌紹楓得到事件發生後更多的消息。

消息來源於大哥以前的下屬，想必大哥到最後都硬挺住，北洋政府才准許消息透露出來吧，陌紹楓得知大哥好好的被大哥好友帶走，並妥善的安置身後事，最後永眠的地點都給提供。陌紹楓此時才大致瞭解牽連的人物甚廣，與陌府偶有往來的金家、紫家都牽連在其中，陌紹楓感到非常疲憊，像是懸於心上的劍一瞬間落下，他心下一鬆即失去意識，昏倒在客廳沙發上，開始高燒不退，大病一場，高熱幾乎燒毀了他的健康。

爾後，陌紹楓性情大變，以往那鮮活易怒的性子，到現今冷漠寡言得讓人難以置信，那一年的大病真正拖垮他的身體，每當天氣轉換總是會咳兩聲，嚴重點就得躺床幾日。這些年除了幫忙翻譯點醫藥相關的文書外，陌紹楓早已不碰任何早年感興趣的事物，包含期許已久的平民教育，他認為自己能過得如此平順，都是用大哥陌紹梧的犧牲換來，他沒有資格享受這樣犧牲所帶來的平靜。

近幾年歐洲發各國陷入戰火，並沒有影響到這個中立的小國，二哥陌紹槿甚至趁此機會擴大銷售軍需物資，似乎打算藉此給南方政府找點麻煩。這些陌紹楓都不如何在意，早些年父親和母親前後腳走了，在走之前都求他的原諒，陌紹楓不知道要拿什麼來原諒，錯的人是他，父親為了家族、母親為了生存都無錯處，但⋯⋯已無法單純的面對雙親⋯⋯

仍是怨他們的阻止吧⋯⋯

陌紹楓時常把玩當年帶走的西洋棋盒，但一次都沒有拿它下棋過，十分仔細愛護著，這不是第一件從陌紹梧手中送他的禮物，但卻是唯一帶出來的一件。因此在連綿的雨天裡，盒角受潮而裂開一縫時，他緊張非常得打算放在煤油暖爐旁邊烘乾，卻因寒春一陣咳兒鬆手掉落地上。棋盒散開，透出藏在夾縫的信紙來。

他將棋盒收拾好放回桌上，仔細輕柔地將信紙抽出來，那字跡是陌紹梧的，字體隨心不拘小節，偶有錯字這些習慣，陌紹楓歷歷在目。陌紹楓很平靜的看完這正反兩面寫滿字的內容，那是大哥寫給他莫在意這些事，大哥知道總會有這一天，要他好好過日子。

這些內容無法讓陌紹楓感到救贖，也許在一年年反覆懊悔間，他早已無法接受其他的答案，本人的答案也不接受。

這一日夜裡，陌紹楓感到格外的疲倦，獨自一個人吃完晚餐早早入睡去。

夢裏頭，他見到很久沒見到的背影，背對著他抽菸，飄來的是舊時在燕津的家常能聞到的三爵菸味，陌紹楓忍不住衝上前看對方的正面，卻一直無法拉近距離，沒多久對方菸抽完，背對著他揮揮手就離開。陌紹楓在夢裡無論多努力一點奔跑，都無法阻止背影越來越小直到不見。

陌紹楓半夜忽然醒來，滿月月光從窗外透進一地的淡藍，呼吸間似乎能聞到淡淡的菸味，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

這些年以來，他終於能夠流淚了。






END

【之後、】

一行人於細雨紛飛中前進，目的地是後方的紫竹林。

不是沒有要把顧念遠帶去給聶長官或十三娘處理，但不知為何最後得出的結果卻讓成員們轉了腳步，決定把人葬下在紫竹林──比起亂葬崗，或許這是比較能接受的結果。

對某些人來說大概是。



「──不好意思，前面的那群小夥子，等一下。」
對某些人來說、或許不是。

喊住他們的嗓音低沉沙啞，帶著股歷經風霜的蒼涼。
那人枯瘦的手拄著一枝純檜木製的手杖，一襲墨色的長袍因身形微駝而多了些摺皺，藏青色的馬褂在光線折射下隱隱若現著繁複的刺繡。
他的聲音並不大，可卻讓特總成員們聽了個清楚而停住。

「麻煩你們，將手上的那位交給我吧。」
並沒有拐彎抹角，他相當直接而坦然地說明了來意。而當成員們警覺不對，作勢掏槍之時，膛線上膛的聲音先於他們動手前響徹在竹林裡。


不知何時、竹林裡已被人攻占，他們陷入了團團包圍、孤立無援。

「……你──」
剛有一名隊員想開口就被領頭者掐斷，他用耳語般細小的聲音恨鐵不成鋼地要同伴們看清對面那名老人的長相、那把保養得當的黃金頭柄拐杖、以及腰間那帝王綠的玉珮。



──那是瑜幫的張秋山！
特總成員有些矇，他們無法理解自家國家著名大黑幫且威名赫赫的前幫主為何會出現於此，攔住他們的去路。

「我這個老頭子出現在這裡……」雙眼如炬地將目光投到褐髮隊員懷中那人上。




「──只不過是來接我的孩子罷。」

空氣彷彿凝結了。

在隊員們搞不清狀況的情況下，褐髮隊員肅著臉，邁開步伐脫離隊伍便朝老人走去。雖有人想要阻止，卻在思量沒有比交出屍體更好的方案而做罷。

他們大腦混亂得無法再思考任何多餘的東西。

「啊、謝謝啦小夥子。」
張秋山朝面前的男子點點頭，在身旁的隨身護衛恭敬地將人接過去的同時，突然開口了：「不如這樣罷，少了屍體交差你們也不好交代……」

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接過護衛雙手呈上的銀湯匙，接著微微側身。







然後撐開護衛懷中那人右眼眼皮，以極其乾淨俐落而快速的手法挖出了眼‧珠‧，技術使然，眼球完整得像是某種藝術品。


「這個就給你們帶回去交差吧，要說人我帶走了也行、隨便。」
老人以漫不經心的語氣將一條深色手帕墊著湯匙及眼球交給了呆愣的隊員，並不理會自己如此作為究竟造成怎樣的震撼，轉身便要離去。





「──您對他做了甚麼！？您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捧著那帕子，褐髮隊員猛地爆發了。「那是我們的室長……！我們的先生……！您怎麼可以！！！！──」他激動得連話語都變得支離破碎，對於曾待過收發室、受惠於顧念遠而能轉職的他來說，就算知道這老人為那位的生父，但這樣的行為──


張秋山的步伐頓住。
他並沒有回頭。

「……這是他最後的幾個願望之一。」又或者說是遺言。

或許是早已料到自己的死亡，從那人書房裡搜出的那封遺書道盡了所有的一切，更在最後特別請託收屍者幫自己達成這個最後的心願。




但就算是顧念遠、又或者是張伯恩，萬萬都沒有料到，收屍者會是自己的養育者。



「我只不過……是在最後盡盡父親的責任而已。」
平靜而無波折的話語響起於竹林中。





那名老人離去時的身子似乎又佝僂了些許。

/*補記*/

隨著那聲槍響，心漏跳了一拍，湧上喉頭的胃酸，說到底自己還是太過天真了吧？大概永遠沒辦法做到那種程度。

本來只是這樣淡淡的念頭，但見到如磁人偶躺在床上的黃鶯後，化為黑暗觸手掐住喉頭，吞噬。
本以為還有更多時間的，所有念想卻在眼前摔成碎片。
這就是我的深淵吧？列奧對自己嗤笑了一聲，小情小愛，姓宋的男人就是如此不識格局。孰為清白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我自己的清白又對其他人有何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