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上華人之多，其中不乏讀過書識得字者能夠代寫家信。不過，假如那些頂著假姓假名的中國移民，不願冒著自己的真實身分外洩給有心人士，繼而落得被美國政府遣返的下場的風險，恆隆古物行就是他們的不二之選了。

與數年前因喪妻之痛引退的父親一樣，辛蔻．刁將這些「老鄉」們的秘密守得滴水不漏。只需要付出比行情高一成^or的費用，以及從唐人街到港區的車資，就能委託一封文情並茂、令自己也感動得不禁潸然淚下的家書。更重要的是，辛蔻能保證他們飄洋過海打拚攢下的辛苦錢，寄回遠鄉的時候不會意外落進別人家的戶頭裡。與透過重重管道才弄到手、所費不貲的偽造出生證明相比，委請恆隆古物行寫信的代價簡直太便宜了。這些華人在美國持有的身分文件，多半只有性別那欄的資料是真實的，受教程度也是胡謅出來，但他們即使不認得幾個字也懂得精算。

一地的失業率有多高，就有多少人恨不得把這些便宜耐操的移民通通填入貨櫃運回中國。管他們是合法還非法在美利堅合眾國扎根？儘管近年對移民的資格審核愈加嚴苛，憧憬一夕致富的人們依然前仆後繼地來。白人要恨也只能恨三十五年前舊金山那場大地震及隨之而來的大火了。雖然父親老愛在口中絮絮叨叨的、那個遙在太平洋彼岸的祖國，以及同鄉的情分云云，對辛蔻而言只有商貿上的想像，但買賣以信任為基，這道理她可好好地銘刻心上。——至少面對手持真鈔的客人時，她的笑容真心且誠懇。畢竟她與辛卓還得靠這幫移工的思鄉病吃飯哪。靠著父親結下的人脈，他們姊弟時不時從中國弄進一些貨品緩解移工們的鄉愁。最近出現在唐人街某幢知名煙館^which地下的黃花梨木鑲貝麻將桌，就是辛卓的傑作。

辛蔻擱下筆，等待墨乾的時候將信件內容逐字複述一遍。今日上門的是父親的舊識，也是出現在恆隆古物行的老面孔。咬牙吃苦好些年沒讓這男人賺得幾個錢供養留在家鄉的一家老小，這回卻因賭發了筆橫財，靠的正是辛卓引進的麻將。此人姑且還懂得低調，知道要及早把錢寄回老家，以防被那些輸錢的傢伙捉住辮子——比如說真實的出生地、親生父母的名字。要不出不了十天半個月，他人肯定就在前往中國的船上了。黑檀市警察從來不缺業績，但緝賭是輕鬆活，還能藉此減少幾個礙眼的華人，何樂而不為。

確認內容無誤，辛蔻讓客人簽字畫押，收費。平時代書工作到這個階段就算結束，不過這次客人多付了點費用，將寄遞的事也委託給她。

「行。」她答應得明快。

無須對方多做解釋，辛蔻也能知道這些在異地戰戰兢兢討生活的人們正擔憂什麼。昨天又出事了。週六早晨，中央車站，死的還是強森家的一名人物。消息傳得迅如野火，也燒得如野火般旺，莫怪連這些平日不關心政治的華人移工也緊張起來。

「多謝妳啦。幸好老刁倒了之後，我們這夥人還有妳和辛卓能靠。見妳做事乾淨利索，老刁肯定欣慰得很。」

「叔您過獎了。我還差得遠呢。」辛蔻淺笑，「倒是往後有什麼事，還請您儘管吩咐我和辛卓。」

「會的、會的。」男人頻頻點頭。「話說……老刁最近還好吧？」

「還是老樣子，鎖在房裡不出來。」

「想他以前那副叱吒風雲的樣子……真是世事難料啊。」話語是誇大了，其中的感傷倒是聽來不假。「也是辛苦妳和辛卓了。」


送走連聲感謝的客人之後，辛蔻將信件及厚厚一疊鈔票收妥，鎖進古物行地下室的保險櫃。接著她回到辦公桌前，將前往城中區寄錢的任務劃進辛卓明日上午的行程。

——說起來、辛卓是不是回來得有些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