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世坐在綾乃剛搬來這間屋子時他們一起挑選的沙發上，調整不好舒適的姿勢。他試著說服自己，方才映入眼中的景象再怎麼衝擊，除非當事人親口坦承，仍可能只是誤會一場。

然而百般情緒糾結纏繞，他不確定其中到底有哪些正阻撓自己冷靜下來。嘗試梳理，以為捉住了憤怒的線頭，用力一抽，卻抽出更多難解的、名為困惑與哀傷之物。

到底為什麼？——種種情緒最終都指向這個疑問。

他本是順路來找綾乃取寄放的東西。他想，沒事先與綾乃說好就前來是他不是。且隔日他們有約，其實不必要趕在這一時半刻見面。當撥了電話無人接聽時，或許就該放棄，而不是持備用鑰匙擅自進屋。

促使他前來的幾乎是一股預感。而這股不安的預感在他推開屋門的那一刻成真了。腦袋裡嗡嗡作響。他想起那日在料理亭中蘭子與母親的對話，想起母親苛刻的模樣。

臥室門打開了，一對腳步聲繞過客廳往玄關前進，綾乃與那名陌生男子終於開口說話。窸窸窣窣。壓低聲音是不讓他聽見？還是怕被鄰居察覺住戶人家出了狀況？或許是後者吧。出軌的事實已經昭然若揭，綾乃還有什麼事情好怕他知道。

他又想起那日在料理亭中蘭子與母親的對話，一道模糊的記憶隨之浮現腦海。十餘年前，一家四口最後一次待在同一屋簷下的情景。彼時，母親拎起了協議書湊近父親眼前，揚聲道：在這裡簽字吧。

「就在這裡結束吧。」

蘭世驀然回神。那一瞬間，他真切地感覺一陣惡寒唰地自尾椎骨竄至頭頂。驚訝於綾乃給出的答案，也驚愕於一向溫潤如玉的嗓音竟能如斯冷徹懾人。

「是我對不起你。」綾乃回到客廳，與他保持一段伸直了手臂也觸及不到的距離，「我很抱歉。」

沒有任何辯解，也沒有說明。這與蘭世預想的完全不一樣。綾乃的表情冷若冰霜，他不禁懷疑，曾經溫柔可人的笑靨都是他擅自想像出來的？綾乃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沒有遲疑。這些台詞是她早就準備好的？

他啞了片刻才擠出一點聲音，「我們需要談……」

「不。就這樣了。」

蘭世回望著陪伴身邊多年的女性。在這一聲宣告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從未婚夫妻變成什麼都不再是了。

他想起父親抖著手依母親之言簽下名字，再憤怒地將筆甩向牆角，那副滿腹委屈難伸、淒慘狼狽的樣子。失敗者的樣子。就如綾乃所說，就在這裡結束吧。他也明白事情一旦發展至此，已是再也沒有改變的餘地了。那個男人是誰？你們是什麼時候好上的？持續多久了？就算將這些疑問弄個清楚，也都是徒勞。毋須等待這一夜風暴過去，即刻分道揚鑣是最好的做法。

卻仍然覺得自己狼狽不堪。

宣告關係破裂的應當是他，而非綾乃這個背叛者，不是嗎？為什麼只是顧及對方的心情多所遲疑，他就失去了話語權，失去對等談判的資格？

因為不訴諸憤怒，不抵抗事實，告訴自己務必擱置情緒冷靜下來釐清現狀，找出對彼此傷害最小的解方。不能重蹈覆轍。不要和父親一樣。於是，那個造就傷害的人察覺到他的猶疑，知道有機可乘，執起利刃，再往他身上捅上一刀。

綾乃依然直挺地站著，那雙冷漠的眼中沒有半分畏懼。與他不同。不計較孰是孰非，只求個了斷。

「我明白了。」明白在這一局中，卯木蘭世是被迫敗下陣的一方，毫無還擊的餘地。「那麼……」

「就請你離開了。我父母親那邊，會找日再談。」綾乃將主導權牢牢握在手中，「我會撥電話給你，還請你不要……」

一陣輕快音樂無預警地介入高壓氣氛中。像是算準了時機，蘭世擱在桌上的手機響了。

這次換作綾乃的話被中斷。她一臉錯愕，下意識脫口道：「這麼晚了，會是……」才發覺自己也已經沒有立場過問什麼，抿著嘴不再說話。

蘭世也同樣驚訝。除了綾乃，幾乎沒人會在晚餐之後撥電話給他。更何況已經是深夜了。雖說機率不高，他首先想到的是公司同仁，也許出了什麼十萬火急的大事，非要他在連續假期立即處理。平安夜這天，已經發生了感情甚篤、論及婚嫁的女友出軌的事件，若有哪個一向穩定運作的網頁程式忽然爆炸，也不會讓他多感意外。

綾乃狐疑地盯著不斷作響的電話，揣測來電者是何人。蘭世知道，他們想像的對象肯定不一樣。但不論是誰打來的，這通電話都給了他一個大步離開的理由。

「那我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