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5 盡頭的月光
 | 【自】 百華 鷺澤楓03、 牽牛花種子、黃花夾竹桃、鼠尾草，多了很多很多。 也非銷量增長到讓人起疑的程度，但以前的需求量並沒有那麼大。楓反覆翻閱買賣明細，心裡不知怎的覺得不踏實。某些傳言在花坊同業間甚囂塵上——這些東西是近來特別好賣的，那些偏僻角落、那些無法被管到的地方，總有人需要它們。 而他明白為什麼。多半是想嚐鮮的、或者窮困到消費不起真的毒癮的，就以這些植物代替。還有其它品種。楓突然一陣煩躁。是夜，似乎只聽得見夜風吹拂的聲音，他掐著手指算下一次播種的日期，把指尖薄薄涼意攆去。前幾天他和母親提這件事時，母親三兩下便轉開了話題，的確是知道什麼似，卻或許更在意收入的增加。藉由毀壞他人的人生謀取利益，真是如此必要的嗎？楓原本想質疑，最後因沒有機會而作罷。但若真要開口，自己也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了。 楓偷偷調查著曾經殺死母親的月華。下次播種的地點在他家略往北方的小村莊一帶，那個月華好像也會在附近活動。那村莊人並不多，但入夜後去更隱蔽且妥當，正巧最近是見不著月亮的天氣——驚覺自己在思考什麼，楓連忙把那些想法甩出腦袋，打了個寒顫。 隨佈置人形的時日一長，總覺得對於這些事情，已經逐漸能普通地去考慮。單一人的悲劇無窮無盡，一群人的悲劇則是得以輕描淡寫的常態，何況悲劇與否從來皆由他者評價，愈多著墨就愈惹人生厭。於是殞命成花這件事，最後也只能被稱作陳腔濫調。 「……不能這樣想。」楓低聲道，用力轉動手上的筆，「這是作為人的底限。」 正因底限如此脆弱，能守住的方為人。無意以這樣的標準向外評價，至少在這樣艱困的情況中，必須遵守親自訂定的規則。 才說完這句話，楓就突然想笑了。 他去播種的當天，月光從雲裡若有似無地灑出來。一如往例地埋好人形，正要離開時他眼角瞥見了熟悉的身影。 是那個月華，剛從某道巷子裡鑽出來，離自己沒有多遠。楓屏息望著，看那月華似乎正要離開的樣子，不知是否要上去追。他一時慌亂，動作做得大些，發出點腳步聲，月華便察覺到了，回頭時正好對上眼。一瞬間，兩人都只僵在那兒。 好像什麼都靜止了，楓的呼吸變得緊張起來，肺由於冷空氣的填充變得涼涼的。他感覺到自己的嗓子沙啞，嘗試從聲帶那兒榨出一點畸零的話來。 「你——」 「我不會再對你母親動手。」 月華彷彿看出楓要說什麼，逕直打斷他。 「我已經……殺過她，她再復活就不關我的事了。」 被這樣一堵，原本正要出口的話就不見了。楓愣愣著，好半晌才擠出些什麼別的。 「你那時候說的，無辜，是什麼意思？」 他走近一些去面對那個月華。對方和上次見面比起來似乎又高了點，也有可能是楓一直活在那樣的陰影裡。那月華躊躇著，從口袋掏出兩團紙往他的方向扔，紙團沒有飛得很遠，掉在地上。 楓拾起來攤開，已經被揉爛、或許還有泡過水的銷貨單據上寫著種子品項——很多包的藍色牽牛花。 還有他家花坊的名字、母親的簽名。 「這是當初在我家找到的。」月華說，「但和你沒有關係，不是你賣的。」 月華的聲音極小，幾乎融化在空氣裡。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因為用了這些花和種子瘋掉的人。」 都說月亮令人發狂。楓覺得今晚月光太盛，好像什麼都要不知道了。 所以一直濫殺無辜的其實是自己。於那個月華、於其他人有愧的母親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所以才被報復啊，所以鷺澤楓才被作為無罪者放過。 他差點要笑。那月華又說了什麼，楓沒聽清，他只覺得好像沒有立場再怨恨眼前這個人了。始終在糾纏的生命線間，有某個誰被生生扼住，後日某個誰便改以手裡的絲線掐住其他對方。以更精簡的字彙形容：輪迴。理所當然。而若互相傷害，什麼事情都會簡單得多，那是絕不虧欠彼此的做法。 那天他沒有對月華做什麼，返家時天已將明。所以為什麼不去規避痛苦？早知道如此，他不該斷開循環，就該任由意志選擇播種對象，可鷺澤楓心高氣傲，連仇恨都不願意施捨，至今如此。因而有無數人被波及，皮肉垂墜著藤蔓和葉片，成為本不該成為的屍花。 不如，別做月華了吧。有聲音這樣告訴自己，這是為了能從此睡得安穩，即使被花靈的力量反噬也值得。但願望又該怎麼辦？母親又該怎麼辦？楓察覺從許下要求的那刻起，他的生命已經不再只為自己，死亡無法任性妄為——死亡原本即是無法任性妄為之事，活著就好。 於是一天一天地，鷺澤楓活下來。不能停止思考，卻也逐漸習慣起他人悲劇的陳腔濫調。底限再堅固終究會被時間磨碎，會粉碎而消逝的東西必定不重要，否則沒有遺忘的理由。不能停止思考，楓對自己說，然後也要一天一天地活下去。沒有立場憎恨那名月華，亦不能去怪責幫助自己的月華會。 這樣出錯的地方到底在哪裡？不能停止思考。 直到那天，楓自告奮勇。 「讓我參加談判會吧。」 關於良心與贖罪、區辨是非、活下去的理由一類。 楓雖然覺得很重要，但隱隱約約，好像又沒那麼重要了。 (-148) 2018/10/03 (三) 04:5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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