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蔻察覺到父親正秘密張羅著什麼大事，甚至還找來外公及舅舅相談到深夜。而那陣子母親深深陷在鬱悶不樂中，冷著臉幾乎不再對父親說笑，也不再與她說話，彷彿是個外人。之後某一天開始，家裡不斷出現窸窸窣窣的聲音。起初辛蔻以為是老鼠跑進屋子裡作祟，但是母親不許她進廚房，特別怪異的態度讓她懷疑不單單只是像平常一樣嫌她礙事，而是在隱瞞些什麼。後來廚房的聲音消失，換成閣樓上出現細碎腳步聲，才證實了她的猜想。她也終於知道母親想要隱瞞的到底是什麼。

有個活生生的人住進了這個家。

一個小小的、髒兮兮的、孱弱的孩子，穿著她淘汰不要的舊衣裙，縮在黑暗閣樓的床鋪上抹眼淚，一邊壓抑著不讓哭聲傳出去讓人聽見。

辛蔻問父親：「那是誰？」

父親回答她：「是妳的弟弟。」

辛蔻又問：「他從哪裡來的？」

水煮開了，父親沉默地沏著茶。

霎時辛蔻明白了，這是一件不得輕易提起更不得深究的事。她眨了眨眼，又問父親：「弟弟幾歲了？以前他住在哪？我該怎麼向人說弟弟的事？」

「弟弟小你兩歲，今年四歲了。」父親斟酌字詞，徐徐地道：「他剛出生時體質差，需要人時時看照，而我們家生意正旺，騰不出人手。為了不讓妳媽媽太過辛勞把身子累壞，所以將弟弟托給妳住金山的舅舅一家照顧，逢年喜事才團聚。」

父親轉頭看她，似乎要確認她真的聽得懂這一段故事。辛蔻也不慌不忙，抿抿唇思索了片刻，然後露出恍然的表情。

「現在弟弟長大了，身體強壯了，所以接回家裡來。」

「沒錯。」父親點頭，語中略有稱許之意。

「那我與弟弟感情好嗎？」

「當然，妳和辛卓是感情甚篤的親手足。」

茶葉泡開了。

而後只要有人問起弟弟的事，辛蔻就將父親述說的這段故事原原本本地道出。


母親始終拒絕接納辛卓的存在，古物行的生意日益興旺，繁忙的店頭工作成為置孩子不顧的理由。於是辛蔻依照父親囑咐，擔起照顧弟弟的責任。

辛蔻教辛卓讀書寫字說英語，習慣這個家的生活起居。她領著辛卓認識父親的生意夥伴，教他怎麼字正腔圓地說各種好聽話，叔叔伯伯送小紅包時也給辛卓討一份。在辛卓結結巴巴還差點說溜嘴、透露自己不是親生的時候，總是辛蔻替他圓場，不動聲色述說那則為了假身分邊造的故事。

感情甚篤的親手足。——扮演好姊姊的角色，對機伶的辛蔻而言易如反掌。她將天生的聰敏用在與各形各色的人相處，而「弟弟」是父親出給她的一道特別題目。

生於複雜的移民社會，她對自己的身分有著充分的自知之明。白人黑人與印地安人，墨西哥裔或拉丁裔，在學校裡非得與來自不同家庭的孩子相處。或許是上天賦予移民孩子的生存天份，她知道什麼時候做什麼事能討人喜歡，什麼時候該躲藏起來以免惹人嫌棄。揣測他人的話語，從他人反應找出最適合自己的位置，或是刻意說出什麼話以引起什麼效果，降低因為族群身分不可免的傷害。

就如父親的諄諄教誨：明哲保身。

然而，華人擅長團結起來抵抗各方歧視，卻總是擺脫不了自古傳承的種種約束。生而為女性的辛蔻，如此不幸地，正是被教條勒得最緊的一類。她是父親的寶貝，也是父親拿來與人誇耀的資產，但當論及繼承權的時候，她就什麼也不是了。

就如母親一而再的諷刺：女人生得再聰明也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