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蔻學會將這個世界分為自己，以及自己之外的人。安分，卻也冷漠地，看著逐漸貌合神離的父母親在人前裝作鰜鰈情深，看著母親因為無法生子受到娘家譴責。看著大老遠來到古物行委請父親代寫家書的移工，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訴說鄉愁，念著這一生可能無緣再相見的家老與髮妻，一年復一年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地寄錢回遙遠的故土。

她面帶微笑但雙目冷徹地看著這世間輪番上演的悲喜劇，以為這些人這些事只是恰好發生在視界所及之處但與自己毫無干係。

然而，當「弟弟」這個角色突然走進她的生命中，這一樁活生生的悲劇被推到自己面前時，她終究還是太好奇了。

記得那是一個尋常的午後。辛蔻因為測驗拿了滿分在學校受到一整天的歧視洗禮，還未上學的辛卓則因為搞砸了家事被母親處罰。一切都尋常如故，除了季節更迭，皆與過去幾個月來的日子相差無幾。若不是辛卓在她推門入屋時驀地撲抱上來，垮著一張委屈巴巴的臉，辛蔻想，或許她一輩子也不會在乎辛卓渡海來美之前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又是為了什麼理由幾度輾轉流離最後成為她的「弟弟」。

她將辛卓抱在懷裡，柔聲細語地安慰他，就如每一次辛卓遭母親打罵之後進行善後工作，為的是讓父親歸來時看見的家是一團和氣。

但是辛卓說他夢見了「姊姊」。

「姊姊不會再消失了吧？」辛卓啞著嗓子，抽抽噎噎地說：「……不會了吧？」既是問句又是懇求。

「姊姊不就在這裡了。」

她手掌在哭到打嗝的辛卓背上畫著圈圈，像反反覆覆的海潮，要把所有的傷心難過都捲入深淵。卻同時有一股莫名的情緒在心裡頭翻攪。啪的一聲，像浪濤打在岸上碎成了萬千海沫。辛蔻忽然明白了，明白自己其實正在生氣。因為有個在「弟弟」心中份量舉足輕重的人，早就左右了辛卓對她的百般依賴。好似有個從沒見過的陌生人，透過一場虛無的午寐，來與她爭奪「姊姊」這個角色。

她不禁想到學校的測驗排名和競賽，想到老師刻意調整分數讓她當永遠的第二名，想到槍鳴之前就起跑的白人同學反過來指謫她越線，卻又感覺哪裡不一樣，思來想去仍是不明白。為了弄清楚到底為什麼，她在陪辛卓讀書的時候拋出了問句。

「你叫什麼名字？」

「……唔？」辛卓愣了愣，反射性地想說什麼，卻又慌慌張張地猛搖頭，「不、不知道……爸爸說、我、我叫作辛卓……」

「那是後來給你起的名字不是？我想知道你原來的名字。」

想必是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辛卓顯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手搓著筆桿一手摳著指甲，眼神飄來飄去躲避她的目光。

「不能說嗎？」辛蔻撇撇嘴。辛卓幾乎不會拒絕她，她說一就決不做二，這樣支支吾吾的樣子令她感覺掃興。「那麼用寫的。還是你不會寫？」倒還沒忘記弟弟是來到這個家之後才開始識字。

「我、不會寫……」

「那就用說的。」不甘就這麼宣告放棄，辛蔻又回到一開始的要求。「姊姊會保密，不會給別人知道。」

是被「保密」二字給說動了，還是因為「姊姊」這個不容拒絕的身分呢？辛卓遲疑了一下，摳指甲的動作停了下來。吐了好大一口氣，拙笨地湊到她耳邊說了兩個字，又趕緊縮回自己的位置上埋頭寫作業。

辛卓說得既快又輕，辛蔻仍是精準地捉住了聲音。她默念那個秘密的名字。吳民。一次，兩次，牢牢地將它記住，滿意地笑了。——因為弟弟全然地信任自己，也因為弟弟對自己言聽計從。

這是她替弟弟保守的第一個秘密。

而後還有第二個秘密，第三個秘密，在辛卓成為現在的辛卓之前，發生在大海另一端以及的故事，都是萬千星點一樣數不清的遙遠秘密。熾熱乾裂的土地，好似永遠也穿不暖的日子，隨時可能斷炊的恐懼，或是接連整夜索債的叩門聲。

以及那個消失的「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