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必有因。

總是冷眼旁觀人情冷暖與物事變遷的辛蔻，並不意外自己某一日也成為他人觀照及施予憐憫的對象。這世上沒有誰能夠永遠順風順水，再偉大的人物都會因為下錯一道決定輸得一敗塗地，像他們這樣在層級之間掙扎的渺小人民，如果沒有本事或足量的運氣撐過一次次意外的震盪，失敗簡直是不足為奇的事。父親不僅一次說她世故得太早，入她眼中的任何人事物都要比原來的蒼老十分，辛蔻倒要反問，是誰早早就帶她見識各種世面，與她訴說那些一生勤奮努力卻不得善終的故事。只要看透靜海之下洶湧的潮流，認清自己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看盡世間各種辛酸苦楚，一顆心再麻痺也能夠笑臉迎人。

閣樓的騷動停止的時候，辛蔻的思緒也從飄渺之境墜回到現實。童年記憶如夏日煙雲消散無蹤，她並不覺得可惜。——也許曾經惋惜過？但所謂的童年，抽掉有父親和弟弟存在的畫面，也沒剩下什麼值得回味，更遑論在這般折磨的時刻聊以慰藉了。

她聽見父親甩上閣樓門走下樓的聲音，瞥了鐘面開始計算：十分鐘。

再過十分鐘，她就可以上閣樓善後，替慘澹的今日畫下句點。

是呢。不論昨日還是今日，她總是負責善後的工作。

上中學以前，古物行的生意一帆風順，這個家還過得上小康日子。父親與合夥人們打通了更多商業管道，精心籌畫把營業範圍覆蓋整個加州，這艘一直安穩行駛的船就突然就觸了礁，沉沒之際棄船逃生才保住一條命。但是夥伴散的散，拆的拆，十幾年來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基礎，因為一個不慎擋了強森家的財路付諸流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拉茲卡諾的人手乘人之危找上門來。

父親和古物行硬是靠著人脈撐了過來，可是遭受龐大的債務拖累，生意再也做不大了。為了繼承家業買來的兒子，在家業淪為夢幻泡影之際，儼然也成為一樁失敗的投資。父親憋屈的拳頭落在辛卓肚子上，愁慘的菸頭燙在辛卓背上腿上，卻還不足以宣洩那些受人欺侮的不甘和怨怒。這些年來，父親與母親只剩下夫妻之名，無處滿足的慾念於焉乘著暴力通通施加在沒有血緣的兒子身上。

時間差不多了，辛蔻走出臥房，繞過客廳打開通往閣樓的門。不需要轉頭，也知道有雙銳利的眼睛正盯著她，等待她終於受不了發出悲痛嘆息時尖聲訕笑。那是母親的眼睛。辛卓來到這個家約莫一年之後，母親終於走出不孕的陰影，然後一步一步陷入半瘋半顛的狀態。日光直照之處，仍是溫婉恭良的模樣，是丈夫背後的莫大支柱；日光偏斜之處，剝落了人形外殼，成為咒詛家運的惡靈。

「以為不吭聲就沒妳的事了？回話呀？妳說，是誰讓妳爸買了那個小雜種回來？」

類似的話語辛蔻已經聽了不下百遍。這次她也沒理采母親，提著水和毛巾就踏上閣樓。交媾的腥臭混著菸味充斥在不流通的空氣之中，辛卓就在這種地方度過數不清的夜晚。聽見她的腳步聲，背對著門的方向、蜷縮在床鋪上的少年有了一點動靜——將被子拉得更緊。但那條被子實在薄得只能勉強蓋住半個身體，反而露出了腿上新烙的鞭痕。所以辛蔻從露出的部分開始善後工作。

閣樓的燈早就壞了卻沒人換，她憑著樓梯方向的微弱光線，先將辛卓身上的污穢擦去，接著從老舊斗櫃的抽屜拿出傷藥，仔細地給傷口敷上。近視令她的作業變得困難許多，但就算她的手指不慎擦到痛處，辛卓也只是輕微顫抖。

掀起薄被要給滿布傷跡的背部上藥時，辛卓忽然發出了聲音，可是早在折磨中喊啞的嗓子只能吐出含糊片語，辛蔻什麼也聽不清。

也什麼都不願聽清。因為父親教誨過她，要識時務，要明哲保身。所以她選擇做一個旁觀者。

然而做為一介旁觀者，辛蔻仍覺得這一切既荒謬又可笑。

在慘劇發生之前，就算早就有跡可循，誰也無法斷言這些事情將真真切切在這個家中上演。在慘劇發生之後，即使知道事出必有原因，她也無法坦然對自己說：這些事情註定要發生。哪怕是將這些事況拿回到過去當作警世預言，恐怕也只會被幼年的自己視作為了嚇唬而作的拙劣故事。

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了錯誤，引來不幸以排山倒海之勢摧毀這個家？即使以為自己已經足夠麻木，能夠對一切視若無睹，辛蔻仍忍不住去想那些切身相關的事情。特別是在獨處，或是閣樓又傳來父親鞭笞及辛卓痛苦哭喊的時候。

只是一旦追本溯源，辛蔻總會發現，自己就是促成一切悲劇的關鍵。

就如母親所說的：妳本就不應該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