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還等不及這齣悲劇的結局，母親就死了。在一個蒼茫冰冷的初冬清晨，吊在二樓的大樑上斷了氣，深深陷落的眼窩滿溢出痛苦與恨，雙目未瞑就是要見證這個家持續走向毀滅。

自盡一事丟盡兩家顏面，於是被包裝成可泣的意外。靈堂上哭的都是與悲劇無關係的人。父親沒落淚，別人說他畢竟是條鐵漢子，對妻子懷抱再多的柔情都安納在心中不輕易展露；辛卓當然沒落淚，別人說他懂得忍耐，頗有乃父之範。

辛蔻也沒落淚，假裝得再哀傷悲悽也擠不出半滴眼淚，於是引來母親那方親戚的非議了。她不禁心裡冷嗤。即使死了化成灰也不打算輕易放過，果然就是她的母親。

迎回家中的骨灰暫時安置在二樓的小廳，等待父親安排送回中國廣東——母親這一生從未踏足的名義的故鄉——落葉歸根。

儘管嗩吶吹得震天響，母親的死帶給他們仍是久違的寧靜。但母親之死卻也給這齣悲劇推向嶄新的一幕。

或許是治喪期間收斂了暴行，讓辛蔻還懷過一絲錯誤期待，以為父親多少會對安在家裡的靈位忌諱幾分。可是人活著的時候都不在意了，又何況是死了。

父親將辛卓拖上閣樓，留她一人與母親的靈牌和骨灰罈子作伴。人們都說死後成鬼，那麼在世時已經化作惡靈的母親，又會變成什麼？辛蔻從來沒真正信過這些，卻深信在世時不斷施下咒詛的母親死後必然持續作祟。在閣樓傳來暴虐聲音的這一刻，清清楚楚地，她聽見母親在耳畔淒厲控訴。

「算妳爸有種，還知道在外面找女人會給別人笑話？還知道親女兒幹不得！」

蓋過了父親憤怒的吼叫和鞭落在皮肉的聲音。

「行哪！他就儘管幹那個小雜種。」

一聲接著一聲。

「妳也是！就儘管收拾妳爸幹出來的垃圾！」

回過神時，辛蔻已經站在閣樓入口。擋住了來自二樓的光源，父親和弟弟成為暗處的兩團交合又分開的黑影。

「妳上來幹什麼？給我下去待著！」

辛蔻聽見自己說：爸，已經夠了。

「下去！」

她又聽見自己說：媽已經走了，別再這樣了。

「跟妳媽沒關係，我就要上這個畜生。」

她復又聽見自己說：真的已經夠了。爸。不要再這樣了。

「給我住口，下去！信不信幹死這個畜生之後下一個就輪到妳！」

最終她聽見了，那個聰明伶俐的、父親曾經當寶貝一樣百般疼愛的獨生女兒嚎啕大哭。同一時間手上的重量變輕了，接著又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摔落。

父親按著被砸了一記的後腦勺猛地轉過頭。

「妳敢打妳爸？」

瞋目切齒的臉近在咫尺，辛蔻卻再也不認識。父親甩開辛卓對她掄起拳頭。方才那一下攻擊已經用掉辛蔻全身力氣，腿都軟了，母親的骨灰罈就摔在地上，而她跌坐在旁邊。

幽微光線中，辛蔻與辛卓對上了視線。

她看著她的「弟弟」，就如十年前那次無聲的對望。這次他們姊弟同樣屈於父親的淫威之下狼狽不堪，辛卓對她的依賴與親暱卻好似從未質變。

「姊姊來了……」

辛卓依然啞著嗓子。但這一次，辛蔻總算聽清楚，也聽明白了。

聲音裡透露的卑微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