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充滿虛無飄渺的幻想與俗世認定的不切實際，海盜仍是個不能放在檯面上宣揚高談的職業，甚至某些歷史悠久的法治國家還有著海盜罪，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該被處以極刑的頑劣分子……但是再怎麼罪大惡極的傢伙，還是需要充足睡眠的，畢竟人類就是如此可悲的生物，必須把生命中約莫廿、卅年的菁華歲月花在寤寐。

幸好無論哪個時代的大夫，都不是人做的工作，至少達維科除了一對本就烏漆麼黑的眼袋更深了些，挑高的纖瘦身版總是搖搖欲墜，基本上和宴會甫開始時沒多少差異。說到底，要是值班醫師在夜深人靜時即為睡魔擊敗，恐怕就得被吊銷執照了，更遑論勝任海盜主委。

倒是，這輪競賽(>>@1)與前三回比起確實簡單暴力許多。大部分的時候，點燃或不點燃，達維科總習慣嘴裡叼著根菸，好比尼古丁的氣息能緩解某些不由自主的焦慮，例如牢房與刑場(>>n0)經年縈繞的幽魂哀鳴、夜深物寂的恐懼，或者呼吸本身就值得令人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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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萬福瑪利亞。」
調侃的語氣一若既往，男人這回杵在海拉身後，故意貼近對方耳畔呢喃，挾著大麻和消毒水和酒精的氣息，像道揮之不去的可惡黑影。仔細一瞧，他襟前那枚果梗作成的裝飾已不知往何處去，也許被遺留在甲板上，或者落入海中，隨浪飄搖。

坦白而言，達維科並非任何一種宗教的虔誠信徒，充其量是相互尊重、互不相犯，偶爾因無能為力而禱；但他很肯定：要是自己蒙主寵召之前還得聽海拉那段毫無吸引力的墓園廣告，絕對會朝對方脫口髒話，一直罵、拚命罵，直到把自己罵進十八層地獄。

然而，現在的問題總是最大的問題。對於俄羅斯輪盤演進至比大小的過程，達維科只感到不予置評——不就是往腦袋送顆子彈，用得著優柔寡斷？不過，既然女士們希望決個先來後到，作為男人的他也無不奉陪之道理，可不是麼？

「乾脆，直接猜拳？」
他聳聳肩，一副若無其事地提議，邊以隻手盤繞起長及腰的髮辮、再一次放開，重複這類似玩弄的動作。雖然如果結論仍是比大小，達維科也不會有太多異議便是；當然，如果能比其它東西的大小，他會更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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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問題。」
達維科抬起眉毛，取用骰子和盅。

「德辛先生的運氣，可真好呢。」
杵在一旁手插口袋的達維科看著結果挑起單側眉毛，慢悠悠地掏出打火機，總算替自己點著了菸。他深深抽了一口，提起小圓桌上沉甸甸的左輪手槍，才接續：

「我是不是該說句、萬福瑪利亞，當作遺言呢？」
沒有多少猶疑便將槍枝上膛，抵住自己的太陽穴。扣下扳機之前，男人卻勾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慄的詭譎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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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維科優雅地放下手槍，拉了拉襯衫領口和外套衣襟，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地怡然自得，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當然，除了突如其來奪去氧氣的大量二氧化碳足致人瞬間昏厥以外。

他選擇走至海拉面前，比出一個爆炸的手勢，樣子看上去比死人從墓穴裏爬起來還可怕。「瞧，我贏了。」——那個有關遺言的賭注，即便達維科還沒有真正的死去，他仍不吝於拿這點來嘲笑海拉這個討厭的女人。但或許這個男人的某一部分，早已在遙遠的過去腐朽敗亡。

「可惜，我不需要墓園，那是有錢人的玩意。」
作為一個孤獨的人，死後還佔塊土地不過是安慰自己，然而死亡代表連自己都沒有了，那還有誰需要憑弔自己？他的笑總會令人覺得不明所以，令人心想說不定：倘若明知那把槍裏塞的是真正的子彈，達維科也會毫不猶豫地開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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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還真是立意新穎。」
男人聳了聳肩，不大討厭但也稱不上喜歡的樣子。也許對達維科而言，大部分的事物皆是如此——不帶給人多麼特別的感受。或許，如果有誰能被他意念強勁的厭惡，也不失是種污穢的運氣？

看來後面的女士們也省去自殺式開槍的麻煩了，達維科手插口袋，漫步走進那陰氣更重的刑房，揀了其中一張高腳椅坐下，仰起腦袋朝自己的競爭對手說話：

「看來就是我們兩個了，喬爾森先生。」
他毫不客氣地往調酒師那兒呼了口煙，才接續開口：

「就從一杯裸麥威士忌調製的 曼哈頓Manhattan 開始吧——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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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士忌的醇厚香氣為蜜酒昇華，搭上檸檬皮逐漸釋放的獨特苦味，層次豐富的口感體驗實在與它其貌不揚的名稱相逕庭。男人緩緩飲下那杯澄金色的酒液，想著在與自己作鄰許久刑房喝酒實在是個前所未有的嶄新體驗。

過不久，他拿起喝空的杯子晃了晃——
「既然這杯是釘子，就讓我回贈你一把 螺絲起子Screwdriver 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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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以伏特加搭配蔓越莓汁的組合經常令人產生一種類似飲用感冒糖漿的奇怪體驗，但達維科發現手上的這杯海風全然沒有這樣問題，足以證明有辦法待在這船上的調酒師，雖然與諸多身懷絕技的同夥相比看似不起眼，卻也是臥虎藏龍。

「不錯，令人難忘。」
男人致意似地舉起飲畢的空杯，爾後交還給吧檯後的調酒師，「這可得問喬爾森先生了。至於我？我有沒有意識呢——」他隻手撐著歪向一側的腦袋，點了點剛剛才被假子彈擊中的太陽穴。

「嗯哼……講到海風就讓人想到夏威夷島的太平洋風光，所以，這回讓我點杯 藍色夏威夷Blue Hawaiian 來接續剛才海灘的意象吧。」畢竟並非專業，或許達維科真對酒譜沒什麼深入研究罷；不過懂調酒的人絕對明白，從方才的威士忌、伏特加，這回還真又換了一種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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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適合我們這類人飲用，哼？」
達維科接過那杯淺蛋黃色的濃稠飲品，不禁想起有關它的善良傳說。如同大部分事物其實不具非善即惡的二元性，雖然燒殺擄掠是為海盜本行，但民間流傳的義舉美談亦不在少數。

酒液入喉，烈酒與果汁相佐的口感極好，在椰漿的陪襯之下，挑出富有熱帶風情的爽口滋味，就連點綴上頭的鳳梨也甜酸適中。幸好達維科並不若本屆主委貝爾納狄諾那般口味刁鑽，因此可以輕易道出諸如無可挑剔的讚許話語。

他想，威士忌很溫潤、伏特加則稍微辣些，蘭姆最適合襯托海盜精神，另外還有琴酒、龍舌蘭……可愈想，卻愈勾起潛伏男人血脈中對於不平等的敏感神經。下一輪，他決定做些改變——

「不過誠如（調酒師）小哥所言，老是點酒譜上的東西，想必大家都膩了吧？」達維科勾起壞笑，將目光投向作為老闆學徒的德辛：

「不知德辛先生有無接觸過 白乾 的經驗呢？」
沒有也無妨——未出口的話語代表男人對同為競爭者的德辛的能力讚許。而部分未能翻譯的辭彙，男人則謹以原文代替：「我想請喬爾森先生體驗一盞 夜遊上海：二鍋頭 與檸檬汁三比一，佐以份量充足的冰可樂，麻煩了。」雖然在達維科的認知中，白酎還是直飲為佳，但偶爾玩點花樣，不也無傷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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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還未反應過來，達維科便覺腦袋被一條質地柔細的女用手巾抹過。向來不怎麼擅長打理自己的他，對於海拉的評價只感到無聊和不置可否；幸好，雖然不甚明白海拉此舉為何，但寬宏大量如達維科當然不會和對方這種偶爾病態的傢伙斤斤計較，何況還是女性。

「妳的好意我心領了，房東小姐。」
以彷彿看透一切悲歡離合的決絕口吻回拒，他總算抬起未曾放棄過挾菸的右手，將點燃一縷薄煙的慰藉銜在口中，吐出白霧的動作流暢而熟練，猶如洗臉刷牙那般稀鬆平常。

如果可以，他希望以灰飛煙滅作結，從此自由，不再受任何既有規章或禮教拘束。達維科知道，自己多半會比在場大部分人早走，因此當然……有人替自己打理後事？那很好。但他不希望是海拉——道理並不難，因為他討厭她。有鄰居也不是壞事，畢竟人是群居動物，需要仰賴別人好生存，而死後肯定也是。但他寧可捨棄人性，離群索居。

「我啊，是個註定孤獨的人。」
他說起這話來特別滄桑，雙眼因某種癮頭渙散，好比一名妻離子散的罪人獨自橫越沙漠，風乾所有殘餘的希冀，不知為蜃樓海市醉倒幾回，總算在綠洲碰上卅年來所見的第一個人，才輕描淡寫地道出半輩子漂泊的淒涼感言。

他還說：這樣的傢伙，是看不見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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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了。」好比一場令人絕望的審判，可惜達維科並非法官，而是自甘墮落的醫者，沒有什麼崇高理想的抱負，有的只是自私。

「我不討厭這些話。」
這話像是一種低劣的辯解，可達維科不需要向誰辯解，對自己殘破不堪的過往也沒有什麼值得辯解。興許是直白的感受，令人想起不喜歡和討厭的差別，因為反例總是比平舖直述更加生動。他呼出口煙，可能在這男人的心目中，不討厭和不喜歡才是同義詞。

而孤獨也是。他想，孤獨沒有不好，只是需要更多時間消化悲傷；群居很好，但不免帶來憤怒。甚者，也許孤獨僅是達維科取以自我防衛的道具，尤其在過了大半輩子之後，已經沒什麼好失去了。所以，他才會這麼討厭海拉呀——

「而且，謝謝妳。」
這聽來像是一種安慰，也許是對於推銷員，或者是對於死亡。即便排斥，達維科仍恍然有種心頭舷窗被撬開一道透光細縫的奇妙感覺，如同他其實不認為尼約德真是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他想，要不海拉是個這麼令人討厭的女人，自己也許就不會討厭她了。

「妳的名字，也不叫守墓人吧？」
他將玻璃缸挪得更靠近一些，往裏頭撣落一些還燃著火星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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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還挺成功的？」
包含船上真的藏有上好的中國白酒一事，也令達維科不得不感到幾分驚懾——或許選拔結束之後能有機會小酌。至於喬爾森點的下一杯酒，則又是堪稱蝴蝶袖終結者，挑戰調酒師功力的另一道譜。

礙於和海拉談話，以致達維科沒有機會認真欣賞調製過程，不過一見到那純淨的色澤與杯口細緻綿密的鮮奶油泡沫，便能知曉其調製者的功力絕對不凡。入喉的滑順口感，也直接佐證了這一事實。

「挺好，但我想下一杯還是別繼續為難人了。」
他將喝空的玻璃杯擺回檯面，繼續點酒：「這樣罷，一杯 完美馬丁尼Perfect Martini，向兩位調酒師完美的手藝致敬？」男人手指挾菸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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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甜了點兒。」
君度橙酒與紅石榴糖漿的組合，對某些人來說確實稍嫌甜膩，幸好新鮮葡萄柚果汁的天然酸味尚能自然中和這樣的氣息。達維科將透著漂亮橙紅色的飲料飲畢，許是酒精影響，他尋思片刻，才緩緩給出答覆：

「那麼，這回就點杯 鬥牛士Matador 給喬爾森先生品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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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干邑白蘭地、君度橙酒與檸檬汁調製的邊車，在口感上確實不那麼甜膩。雖然酒品本身不難入喉，但鑑於男人已經喝得漸覺恍惚，幾乎是只得靠著意志力將飲料喝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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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地一聲，男人將喝乾了的玻璃杯往桌面上一擺，以袖口拭去殘餘嘴角的酒液，「呵……」忍著頭暈目眩老眼昏花，還正想著下一輪該點什麼酒的同時，卻見一旁的喬爾森已經不勝酒力。

不過自己當然也沒好上哪去——癱軟在高腳椅上，達維科開始呢喃著一些莫名其妙的髒字，隨著拚酒過程愈發蒼白的臉龐已經毫無血色，本即無神的雙眼，似乎又顯得更空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