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樂聲順暢華美，不若上次般突然襲來的記憶重重震懾心神，重播的畫面之中樂曲帶他親臨其境，伴著那被鎖上的感情一點點的流進心坎，喚醒沉睡已久的他丹尼爾。

回憶不受制於時間，那是他早就經歷過的事物，此刻他只是重遊一次，伴著點點音色。

重新回憶一次，總是能想起比遺忘前更多的東西。


他看見了小孩的自己，閒暇時和別的孩子愉快跑蕩，卻總不忘那個總是關起自己的哥哥雷金納德，他體味自己每次去找人時的愉快，裹有當他發現對方離去後的傷感。

隨著成長孩提的事情隨著時光被淡忘，然後他遇見了她，平凡不過地墮進愛河，伴著眾人的祝福結婚生子。

平淡的、卻不容取代的幸福。

那一天他遇見了倒下的男人，生性溫柔的他自不會放任對方自生自滅，於是他把人搬了回去，想說至少幫上點忙。

伴著妻子照顧好舊傷復發的人，他明知對方不欲提起過去，甚至看來也沒多想去處，然而他依舊放棄追問。
他沒有趕人的意思，那天待對方樂意時再決定就好。

然而他沒想到所有會就此亂序。

他總算看到夢的後續了。

而再下去的，則是他從未遺忘的現在。


樂聲結束，當薩維里奧自夢中醒來，他才發現淚水不知何時已爬過臉頰落到地上。

他是甚麼時候開始哭的？

他又是為了甚麼而哭的？

「這就是，你藏著的理由了吧。」他不是沒能愛上對方，卻是早就愛上了別人。
難怪隨著失去的記憶他的感情也大片逝去。

沒能也沒有要止住淚水落下，他沒有崩堤，依舊是那副靜靜的語調。

他，忘了怎麼哭多久了？

只是那淚水之中，包含的可不單是對過去種種的思念。

「吶，想要留下的話，何不說出來就好？」他現在能明白自己說的代表些甚麼了。

「還是說，讓丹尼爾我遺忘所有，再留著全然不同的薩維里奧我，這就是你所期望的？」帶著些許泣音的控訴，他果然，不能同意這樣的選擇。

「你喜歡的，是依著你喜好所做出來的人偶嗎？」啊啊，多麼愚蠢，他居然有點吃自己的醋。

自私是我奉以為生的信條，矛盾與悔恨是伴我度日的食糧。
留下、甚或我愛你，是多麼簡單的話語；他卻敗給了自己，因而說不出口，只好以琴聲轉達執念。

「薩維里奧從來不是我灌注偏好、創造來取悅自己的人偶。捏造的歷史是我罪惡感的寄託，虛假的故事是我渴望與你共有的一切──我欺騙的是自己。」
不再帶惱怒或憤慨或傷感，那是釋懷的口吻。

所有行動皆遵循攫取必付出代價的定理：琴聲將丹尼爾的記憶禁錮，同時亦重傷于己。
即使為小提琴幻惑的音色蒙蔽雙眼，有一部分的雷金納德確實是否定自己行為的──這樣的丹尼爾根本不再是原來他愛著的那個丹尼爾。

或許因為如此，才促成了薩維里奧的降生。
然而，經過這麼多年的旅行、這麼多年的自我欺瞞，薩弗卻已成為他的生命、他的唯一。啊啊……雷金納德，究竟你對薩維里奧的愛，僅僅是對丹尼爾感情的投射？還是別於過去的一段嶄新情愫呢？

可笑至極。

「我……很久沒聽到你唱歌了。」
不過──也許這便是解答。

聽到對方的話他呆了呆，沉默一刻後輕哼兩句，終究還是有點彎扭地停了下來。

「這樣突然要我唱，我也想不到唱甚麼啊？」他不排斥，只是剛找回記憶不管唱甚麼都奇怪得很的感覺。

淚水不知何時已落盡，然後他想了想，要說的事好像還沒說完啊。

「話說回來吧，你可還真是玩得過分啊。」以至於他此刻根本搞不清自己是丹尼爾還是薩維里奧。「薩維里奧喜歡的人是你沒錯，所以他大概揍你一頓就算了，然而我的話嘛……」

玩味地斷了句子，其實他也沒想到怎麼辦才是。

一部分的自己薩維里奧確實是愛著對方，找回的可不止在過去的感情，當迷茫退去他也認清了自己這些年間的想法。

然而過去的自己丹尼爾才剛剛離開了牢籠。

「嘖嘖，又不是沒提過你了，直說就好啊。」宛如睡去的自己，他這才發現自己其實不止一次想回了些許事情，這些年間其實丹尼爾也不是沒和對方說過話。

陌生又熟悉的傢伙。

「還要我迫著才坦白，不合格呢。」抹去淚痕後站起來在對方面前搖搖手指，然後笑了開來。

算了。
這些年間他依賴人也不是一天半天。
因此扯平好了。

「所以吶，我對你的判刑就先暫緩處理吧。」攤攤手，再說他們也早就死了，即便要追究也無從入手。「我們先來處理薩維里奧的條件吧。」

話音未落就一拳揍了過去。
他果然還是生氣，沒有辦法。

「那，雖然我還是不太承認你是戀人。」

在說甚麼啊你？
行了，別吵吧。

「但還是請多指教了，雷金哥哥？」壞笑著改換稱呼，他才不管對方習不習慣。

是你自找的吶。

話說完後轉身，沒有走開卻沒有正視人的意思。

他想要的是甚麼來著？

突然想起一切，他著實需要時間去適應。
他這些年間確確實實喜歡上了對方，然而這不表示過去的感情就此變得不再重要。

失去的家人、失去的朋友，那些無一不是他珍視的東西，過去如是，此刻依舊。

但，對著一副自責的雷金納德，又要他怎樣再去開口指責更多？

真是狡猾。
憤憤不平的心情之下，他此刻只想整人。

想哭、想笑，突然回來的感情混成一團，讓他不知自處。

因此還是分開吧。

薩維里奧和丹尼爾。

先暫時分開好了，那部分是薩維里奧的愛戀，而那部分又是丹尼爾的憤懣。

他終會找到中間的位置，然後再告訴雷金納德，自己有多麼恨他，還有多麼愛他。

即便他們的時間不知還有多少，吶。

但於我而言，你既是丹尼爾，也是薩維里奧。
他想，或許你是誰根本不重要，重要的一直是你，是我所戀慕的你。看似病態，卻是再單純不過的情感。

「……」
順從對方的意又挨了一拳，那是薩維里奧給予他的懲罰。
許是寵溺過了頭，抑或愛得深刻，其實再嚴峻殘酷的刑罰，甚至不發一語地轉身離去，雷金納德都能欣然接受。

蒼白似石像的面容多了幾分溫柔，如同平常對待戀人那般。
突兀卻顯親切的稱呼令他想起還待在家鄉時的慘澹歲月，不知道丹尼爾是否想起來了？拒絕承認戀人的關係也無所謂，我依然會抱著這份心意望著你的背影，直至終末。

「我要是敢直說，現在也不會落得這般地步。」
他有多久沒有這樣和戀人說話了？
凡事唯諾的薩維里奧鮮有反詰與質詢，突如其來的轉變，連雷金納德也不禁懷疑起虛實（或許死後的世界發生什麼都不奇怪了吧）。

自後搭上戀人雙肩，他以低沉而富磁性的嗓音開口，溫柔地彷彿替襁褓中的孩童唱搖籃曲：

「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見你，我很高興……丹尼爾。」
我已找到此生該走的路、該信奉的教條，那便是你。
留下來或離去，你終將會找到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