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正門口來了一個男人。

烈陽下的其他市民，在火燙的城市中，各個像是揹著一個模糊虛無的夢境，猶蝸牛沉默地爬行，從某處蠕動至另一處……夢黏膩地攀在殼上，藤苔似，緊捉著生命僅有的微薄養分。

但他不同於群眾的擁擠，甚至帶著一絲輕蔑的涼薄。

男人身形高挑，軍服筆挺，頂著一頭深色的辮髮。在炎熱的大氣之下，悄無聲息地從容前行，彷彿只是按圖索驥來尋找明信片上風景的落單遊客。

「願榮耀歸予世界政府，我是阿方辛。」
他出示通聯設備上的代碼，微笑，談吐優雅地向櫃台辦理入住手續。誰都曉得那身紫色代表著 仁愛 ，但沒有人願意親自體會 仁愛 的淵博。

房務人員眼明手快地提走了阿方辛的行李，但卻被他立即攔下。

『很、很抱歉……我，我只是做自己的……』
肉眼可見的一切便是他們僅有的財富。身穿制服的青年不敢動彈，為了某種類似自我滌淨的念頭，不斷讚頌著政府的偉業。阿方辛這可真被逗樂了，揚起一個露出白牙的笑容：

「拿去，給自己買點好東西吧。」
他把一張大面額的紙幣塞進對方手中，哼著歌才折回了櫃檯。

>>#4 >>5

「還留了一份文件給我們嗎？哎呀──真好。」
阿方辛從懷中拿出一個鐵製的小盒，盒蓋邊緣閃著藍紫色的螢光。他從裏頭拿出塊顏色詭異的圓錠，含入口中，才開始提筆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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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眼都不必抬，透過光亮潔淨的櫃台，阿方辛知道裡頭的接待員是什麼表情。他人的猜疑、困惑……那種：為什麼不是我？的憤怒都能輕易被預知。

若聞問生命的本質，那幾乎可說是種無聊。

「很不公平，對吧？」
男人放下觸控感應筆，用一種友善的表情說。

「一個能力比妳差的房務人員，怎麼會有這麼多錢？」阿方辛的語氣誠懇，禮貌地遞出一個意見：「政府在上啊！真的太奇怪了，這種事情……鐵定得通知仁愛部門處理。」

「取締不合理行為，是每個公民的責任。至於獎金……也就只是附帶價值嘛。」話畢，阿方辛離開櫃檯。想必自己的老同事們，今天又能多筆業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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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方辛嘴角的笑意，頓時間便以肉眼可見的程度，變得越發張揚。他停下腳步，轉身面對那身打扮俐落的男子，用一種闊別重逢似的萬分感動迎接對方：

「噢呀？這不是奧弗烈德閣下嗎？」
在所有階級清楚的場合中，阿方辛總善於展示既成禮俗的對話。聽著演練過無數次──或從原始時代便演化至今的台詞自然流暢，從嘴中湧出：

「話別這麼說，如若是為了您，我永遠都有時間奉陪。」
他瞇起雙眼，整齊湧出的善意，還有對現況的一絲絲苦惱，就好像甜點上的苦味巧克力粉，永遠有其必要，甚至可說是真隨所在：

「為了我們偉大的世界政府。」
這些都是碎片，幾無意義，沒有什麼悲傷或快樂的情緒，不過就是嫻熟熱烈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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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貝爾蘭德大人無論站著或坐著都是風風火火、夙興夜寐，許是要事耽擱，才讓兩位久候了。」

男人微微欠身，那姿態永遠都如此爽氣、挺拔。他的微笑有種魔力，好像會讓你臉一鬆就什麼都抖了出來，甚至不曉得直面阿方辛即是直面一場賭局，籌碼落手，你要拿什麼賭？

「話說回來──瞧瞧我糊塗，假使奧弗烈德閣下不介意這身 仁愛部門 的制服招人嫌，想必我們能有一段愉快的談話時光。」

部門充其量是世界政府的某項器官。

好比末日之際的方舟，他很難不去想那艘船──晦暗鏽蝕如金屬巨獸，傾開下顎夾帶，一批人挨肩擠背窩在其中，一面臉便是一道詛咒，貧窮、嫉妒從這具肉身分衍到下一具血脈，流入地底根系，成為整個社會共存共辱，相妒相恨的秘密。

「不過呢，牆壁上有他人的耳朵Las paredes tiene oídos.。我們何不先找個舒適的地方，放鬆筋骨，稍作歇息？」

考慮到隨行的小淑女，餐廳或許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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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會忘呢？能時常見著奧弗烈德閣下這樣的一代楷模，可說是多幸福、多奢侈的一件事哪？」
阿方辛永遠都能在人群中維持一種筆直的姿勢，且保持聲線的秩序和工整。他清楚當今時代是個反語的時代，發聲是絕對必要。

清楚布置的人，絕對遠比一個信念堅定的人，更容易被群眾尊敬。
這即是所謂攻防的真義。沒人在乎你身上，是否帶著字母C那樣，永恆的缺口，它們唯一在乎的，就只有缺口本身。

「當然好呀！我早就想嚐嚐這兒食物的滋味，是不是像帕慕克筆下那般──屬於一場味蕾與色彩交織的繁複拼圖。」
他走在兩人身邊，腳步緩慢。彷彿整座富麗堂皇的大廳，只有腸道般的細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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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的一頭來了位女子。
她那身筋骨與姿態所發出的諸種聲響，還真像在歌唱。不為什麼，或許在未來的某段時光裡，世界又一次遭受毀棄，鐘鼓消弭，所有國家在災難之中，連同字詞一起被完全遺忘──

但她這首歌依然會存在。阿方辛心想，有點不可思議。

「貴安，很榮幸認識您，女士。」即便現在的身分是獵人，他還是更習慣這麼稱呼自己：「我是阿方辛，仁愛部門。」也算是呼應這身紫色的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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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好的，菈里薩。」
用既定的稱謂去命名一首歌，就好比拴住一匹駿馬。那些色彩斑斕的名字瞬間都會因而失色，火災一樣暗示了終將熄滅的預感。面前女子鬱綠的眼神，淬礪凜冽，是不畏火宅的一種澆灌。

「噢、像這麼平凡無奇的一日，都因為和你們的相遇而美好了起來呢。」阿方辛約略頷首，那語氣還是分外浮誇從容。

男人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即是永無抵達的所指、虛擬之城上的一行字……活著，呼吸，字母C的缺口。

>>#8

於此同時，阿方辛右耳上的小型裝置喧嘩大譟了起來。

不過是短短幾句話，便象徵男人既定行程的終結。然而他非但沒有一絲不悅，臉上的笑容深深綻開，彷彿一把刮刀在牆上畫出的缺口。

經過了千萬年的演化，人類大多能理解笑容代表的涵義。笑容必須是溝通工具，為了表達善意，不該在毫無交流時獨自出現。然而，阿方辛此刻發出的笑聲，就像在黑暗中一樣使人戰慄。

黑暗中的笑聲是反生存、反人群的，是杜絕於世外的某種情緒……那黑夜還再深深往下層˙沉沒。

「噢、真的很抱歉，看來我是必須有要務得離開了。
如若還有機會，下次務必得讓我請二位一杯咖啡……」

他很快就恢復了原有的表情，像是能夠精準控制大腦中的激素神經一樣。輕輕鬆鬆就離開了癲狂的臨界，一如男人從容自若地離開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