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寢前，伊修睿爾請求加拉霍奈取下口罩，他不只一次如此要求，這麼一來，即便是在昏暗的光線中，他也能抓住最寧靜與漫長的時刻凝視加拉霍奈的容貌。他並非絕對的無神論者，只不過神所執掌者並不在自古至今宗教所討論的範圍內；正因為太過涉入科學，他明白相遇的機率極其渺茫，以致於他相信那是由奇蹟構成而不可多得的，又怎麼能不記清楚它的樣貌？

起先，這裡只有伊修睿爾，後來是尼克斯，最後是加拉霍奈。在遇見他們之前，「家」與研究室是相同的概念，伊修睿爾走到哪都在思考理論與運算模型，事實上他認為自己相當幸運，學術給予他一個再正當不過的耽溺空間，而那正也是他所熱愛的。他沒有太多時間去困擾母親的事，多虧了這冷漠的社會，沒有指責與多餘的關愛施加在他身上，他與這座城市的聯繫，似乎僅存於那些古老親族以其遺骸所燃燒的澤愛下——這是空泛的說法。人死了，不過成為地球上的物質，與地上的土壤、石頭，僅有物質學上分類的差異。然而其與一口生息的差距仍是相當龐大的，心跳動著，腦活躍著，人追求真理的同時也追求自由，這才是「活著」。

生活能夠這樣下去，直到永遠嗎？

伊修睿爾抬起手，正當他猶豫是要觸摸加拉霍奈的頭部、或是將他攬近，放置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傳來刺耳的震動，無論那是什麼，都不過是將來才要知道的訊息，它如何能佔去眼下呢？

「你的手機。」
加拉霍奈語氣平淡的說道，他將髮帶解了開來，就想鑽進被窩。

每次加拉霍奈在這裡過夜時，都會被要求把口罩拿下來再睡覺。起初他很不習慣，他從沒有長時間的離開口罩過，還記得姊姊曾經開玩笑的說那其實是氧氣罩、沒有它不行。
雖然沒那麼嚴重，但無論用棉被蓋住半邊臉還是把整張臉埋進枕頭，加拉霍奈經過了好些天的失眠才漸漸能順利睡著。而那期間，伊修睿爾總是攬著他入睡，他把自己能那麼快克服的原因歸功於對方好聞的味道。

如果說交往前後（即便那條界線很是模糊）他們之間的相處有甚麼不同，大概就是諸如現在這般，肢體接觸上的更加親密吧。
加拉霍奈很少與人接觸，多了臉上那層面罩，沒有表情、也就看不見心。口罩是他給自己的制約，時刻提醒自己「不能說」的保留。但伊修睿爾是特別的人，他的手指很穩，讓人不會討厭他的觸碰，身或心皆是。因為是科學家的手？他以前迷迷糊糊地想過，然後自己很快的否決掉這沒有邏輯的想法。因為是伊修睿爾吧。

他幾乎能肯定，自己若患上古妖精病，遺忘的會是對方。
總有一天、在那一天之前，他能告訴他那些荒謬夢境嗎？他不會曉得伊修睿爾將有甚麼反應，不過，青年很想知道，能毫無保留的面對一個人，是甚麼樣的感覺。

他看見伊修睿爾的動作頓了一下，為此加拉霍奈疑惑的眨了眨眼：「不想接？」

女神殞落


伊修睿爾拿起手機查看時，才發現那是封只載了四個字的訊息，寄件人未經登錄。他花了好一陣子才意識到那訊息代表的意義。

——演化道德直覺。
這是他在得知自己身份、以及古妖精族宿命若干年後得知的道德命題。在犧牲文明、造福人群與犧牲古妖精種族的難題間，如果將這些生命對象的內容換成自己的親人，便成了對於理性思考的強烈阻礙。依照演化學家的理論，親疏有別的二分邏輯將人們會將其他自己以外的人分成「內、外」與「敵、我」，如此一來便能迅速地回應信任與資源分配的需求，這個理論在遠古的競爭裡看似較適得其所，然而人類的本性，真的會在演化與科技變化中不再「重蹈覆轍」？

知道實驗體的下落又如何呢，這支古老的種族中誰也沒有辦法把握，即使在一切公諸於眾後，他們不會面臨滅絕的危機。伊修睿爾之於其他實驗體，不過也是無能為力的旁觀者而已。

「沒什麼，一些研究模型之類的事。考生還是先睡吧，我去簡單修改一下數值就好。」伊修睿爾下了床，拍拍蓋在加拉霍奈身上的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