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伊德不在的時候，修伊在他的房裡發現了罕見的「筆」。寫字——似乎很久、久到像是上輩子的自己曾經提筆寫過字。

他甚至還找到了數張紙，就放在不遠的桌上，他從沒有看過由紙張構成的書，摸起來的質感不像是他所接觸過的任何事物。是因為它極其罕見，或者只是因為他有太多的東西尚未見識過。

修伊從未向札伊德要求過任何東西，哪怕是戰備上的物資，他都不曾以直屬Gamma的身份濫用權限。但那夜修伊向札伊德要求了這項東西，他問他，是否能夠擁有？

札伊德應允了，如果逃出計畫是展開新的人生，那麼修伊應當是第一次露出真心的微笑。

他喜悅地撫摸紙張表面，看著資料裡的製作流程，想像它是如何由一顆種子，最後被製作成一張平薄的紙。

他在札伊德面前，總是無法好好說話，也因此，總是無法讓札伊德真正放心吧。他提起筆，在經過數次的練習後慢慢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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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伊德大人，在得到進階權限這幾日，我思考了很久。
原先我以為我是不在乎這個世界的終局，它與一個Gamma、一個人類與芬里厄的下等混血何干呢？

但直到站到這個位置我才明白您想毀滅軍閥的理由，盲從體制的迂腐，已經讓芬里厄失去了心。那似乎是我遇見您才漸漸形成的東西。
您所描繪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我非常想看見，或許我注定沒有機會看見。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
札伊德大人，無論您做下何種決定，您都不會失去「修伊」。所以請您帶著您的理想，不要回頭，這是我的心願。

能夠書寫自己名字的感覺，挺好。

修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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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伊將札伊德送他的紙壓平，放置原來的位子。

讀到那封信的時候，新的夜晚剛剛來臨。宇宙殖民站的光來自無數遙遠的恆星，因為太過遙遠了，所以無論何時都是漆黑一片。他站在昏暗的燈光底下讀完了它，感覺像是過了足以做完一個夢的時間。

他發現這是自己第一次看見修伊寫的字；他寫下自己名字的方式。在放下信紙以前，札伊德的拇指撫過那則署名，像是在記下一項重要的新的訊息。

啊，他的理想。

即使在最初，修伊並無法理解那幅激進又過度理想化的藍圖，他還是會伴隨著自己直到最後。而現在，他們站在了相似的位置，一個同時受到利用以及被託付信賴的位置。只有修伊，唯獨修伊能夠。因為他和自己一樣，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的歸屬。

他們擁有自由選擇，同時又一無所有無處可去。

他讓修伊和自己住在了一起。如同某人最不希望預見的猜測，在修伊消失的這段時間，他很難順利入睡，這樣的狀況持續到修伊回來後，非但沒有改善，居然還變本加厲，所以他讓修伊留下了（那是唯一的解決方式）他想自己也許是最可悲的類型，或者更甚：失去尚不足夠，唯獨失而復得才終於察覺一件事物之於自己的重要。

然而原因何在？

他需要修伊這樣的存在，好讓自己的立場不顯得這麼孤立且可笑嗎？因為他試圖摧毀自己的容身之處，但是修伊從頭到尾沒有選擇。果然，到頭來他都是為了自己的益處。札伊德自嘲地想著：我真是一個可鄙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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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修伊訝異的是，札伊德除了在那夜之後並無譴責他弱者般取暖的、近乎荒唐的行徑外，甚至要求他繼續住在自己的臥房。每夜，他靜靜看著札伊德入睡，但抓不準長官什麼時候真正進入睡眠。因此他想，札伊德也許根本沒有睡著，而是默許他一次又一次的靠近。每一次為他打開的特許在心裡所種下的反應，皆讓修伊感到喜悅、憂傷，然而這是真正的饜足嗎？

他在書上查閱關於情感與愛的定義，他對札伊德的順從、不問札伊德的動機、甚至愚昧地將摧毀星晨計畫的行動視為對己身的解放，他是知道的——札伊德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他。他不過是個屈從自己的宇宙老鼠，有人豢養，就有歸屬。這是源自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渴求愛所自導自演的荒謬劇，建立於利用縱算進展到信賴，他就能自認足夠特別到足以能將這樣的感情稱之為愛？

每晚，他靠著札伊德入睡，卻開始在這一個自欺欺人的幻境，與另一個無盡宇宙的過去中反覆清醒與昏睡，黑暗一樣漫長，札伊德的體溫漸漸變得不切實際。他一旦動搖了這樣的事實，便在宇宙裡迷失得更久。

他操作著載具，身負重傷，戰鬥載具所配給的醫療資源只夠一個星期使用，他在荒漠般的星際中要如何自保？快醒來，回到札伊德大人身邊、回到......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修伊已經在計畫中死了，而WD-076沒有家。

他彷彿在宇宙中看見了札伊德的背影，他抬起手，幾呼嗚咽出聲：「札伊德大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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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m…bulvetr……Gyl…fa..fa…ginning…！」
札伊德的臥室裡，修伊空洞的眼神大睜著，他看不見札伊德、聽不見所有聲音。

救救我們，WD-076修伊。

無聲的宇宙，修伊所讀出的詞彙像是撞針擊發火藥前的輕響那般清晰。札伊德猛然醒來，他的下一個動作是翻過身去
、扣住修伊的雙手。他正無意識地說出來的那一串單詞，那份即將發狂的意識，理應不該也不需要再次出現——

「修伊！」

他意外自己喊他名字的方式。札伊德鬆開其中一只手，他捧住修伊的臉，迫使他讓自己進入他的視線。修伊的眼神聚焦在另一個空間，他所失去的一個月。

「你必須醒過來，」
札伊德沈下聲音說道，他直視著修伊的雙眼，在那裏頭尋找他混亂的靈魂。

「能聽見我的聲音嗎？醒來，這是命令！」

他聽見試驗品從肺部撕裂出尖叫與哭嚎的絕望，爆炸與槍聲齊鳴轟響，建築到處蔓延著火勢並正塌毀陷落。又跌又撞地踏過無數具屍體，身上所受的傷勢全抵不過一個最本能的念頭——生存 生存 生存 生存 生存 生存。

當火燙的熱度與強力衝擊在他的背部，身體被拋出摔至地面，他仰面向上，終於在失去意識前看見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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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D-076…

——不對......我的名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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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伊吐出最後一個指令，喚醒了沈睡中的WD-076，他在下一秒來到之前抬手掐住札伊德的頸脖，並利用對方詫異的空檔反轉局面，將之壓制在身下。

WD-076居高臨下的看著眼前的男人，這口握在他手裡的氣息與他過去所帶走的任何一個並無差異。死亡對眾生是平等的，而他將要殺了這個男人，以回到——⋯⋯

金髮，綠眼，這是誰？

「我認得你...我認得你。」WD-076的聲音在說話，他笑著，哭著，又笑了，又哭了，「札伊德·薩法爾......」

「—不...住手！...不...停下...」WD-076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哀求著，顫抖著。

「你不明白，...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呵、修伊恨你，修伊恨你、他恨你，...我們恨你，是你...丟下...獨自......好痛...不要...救救我......札伊德大人...札伊德...大人......？.........」

修伊驀地鬆手，寫滿絕望的神情看著身下的札伊德。札伊德劇烈地咳著，頸子佈滿下手極重的紅痕，那一雙眸子正以憤怒與無法辨明的情緒直瞪著修伊。

修伊從札伊德身上翻身時跌落至床下，拼命後退將自己逼至角落，彷彿札伊德才是那個傷人的人。

怎麼會？怎麼會？
他竟動手傷害了札伊德。

修伊將自己蜷縮在一起，他壓抑地哭著，為什麼哭？為什麼？

他很怕。

札伊德離開後，修伊沒有馬上跟上，而是留在座位上一陣子後才去尋找札伊德的蹤影。

才步到只有札伊德能進入的資料處理室外頭，修伊沒有確認，但他認為札伊德應該是在裡頭。

將背部靠在牆緣，修伊闔上眼，想著很多事情，沒有結論。

（續昨日）

札伊德緩過呼吸後只能聽見修伊哭泣的聲音。他盯著一片漆黑的空間，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坐起身來。那份力道非常驚人，修伊確實打算下殺手，那是只有像他這樣的實驗品才能夠使出的力量吧。

自己的脖子上想必被留下了勒痕，札伊德抬起手按著頸側仍在發疼的地方。隨後看向了蜷縮在角落的修伊。

「你、咳咳！.....」

重新開口的聲音有些嘶啞。札伊德的話語隨著氣管的不適感而中斷、咳嗽了幾聲，他能夠察覺到修伊立刻緊繃起全身，一動也不敢動。但是這並無法阻止札伊德繼續說下去。

「...在你和基地失聯的期間，對自己使用了啟動暗號嗎？修伊，我記得我說過，我不允許任何人對你這麼做，而那也包括你自己。」

他的聲音裡隱含了怒意。

（續昨日）

「我別無選擇！」修伊突然抬起頭，以通紅的雙目朝札伊德投以視線。「這一個月來、就像在計畫中一樣日復一日迎接黑暗承受痛苦...」
這是修伊唯一一次頂撞札伊德，他僵硬著身子慢慢站起，朝著門的方向一步一步退去，他戒備著札伊德，儘管那人並沒有想接近他的意思——他不能讓自己再傷害他。

「正當我以為這一生也許就是數著死亡的日子，可是您出現了，錯將自由展現在我陰暗狹小的世界中，從此之後我便甘心地擁抱荊棘，我能離開您嗎？我怎麼能...我辦不到！要怎麼回來、該怎麼做，這次並不會再有人為我打開活路了啊！」

「長官……我回來，並不是為了傷害您的。我違背了命令啊…...」修伊哽咽地說，儘管沒有獲得允許，在情緒獲得緩和前逃出了札伊德的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