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修睿爾實際的腦子裡也曾經幻想過那些天馬行空的事物。例如說他希望自己能有部鐘，但那面板上頭並不是刻度，而是依事件的輕重緩急，指針能輕易判斷他優先取捨的事項。

這麼做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更加迎合人類社會，讓自己能更普通一點。

「隨心所欲」在複雜的人類社會中，根本是逃避者的天方夜譚。就如自己，一旦進入了科學體系，他便明白要達成一項成就，是需要強大的科學家團隊才有辦法共同完成的，這對刻意冷漠的社會無疑來說是種妥協，於是他明白有時根本無須掌控太多，無形中形成的法則自然會教導你應對的方式。

伊修睿爾拿出手機，在訊息欄輸入訊息，午安，他開頭道。

關於那日來訪的研究員，我想我知道他要找的對象是誰，這件事不適合在外面談，如果你準備好了，請來找我。

好。

他回覆給伊修睿爾的訊息只有一個字。

前往伊修睿爾家的路途不近也不遠，加拉霍奈覺得自己像是在走一個梅比斯環，走了多久都會回到原本的地方，每踏出一步就有燃燒的飛禽掉到腳邊，他的思緒繞不出去，伴隨著不斷落下的世界、不斷循環。
他讓他做好準備再過去。加拉霍奈想起伊修睿爾那天閒談般的提起了姊姊，他想他知道自己正在過不去甚麼。關於古妖精病、關於喜歡、關於姊姊，構成這條梅比斯環的三者之間，那微妙的集合點就是伊修睿爾吧。

因此加拉霍奈現在站在了對方家門前，他得結束梅比斯環。
青年的藍眼先是看看那門鈴，接著腦袋裡不合時宜的冒出了那天十六先生的獨特敲門法，突然心血來潮的想試試。
他思考了三秒人生，還是決定戳下門鈴。^or

事情總有個開端，或循循序漸進，或已降臨之態倏然發生。伊修睿爾想過，也許有一天，他會向某個人說明一切。

他幫加拉霍奈拉開家門時，正穿著領口被洗衣機攪得有些鬆脫的短T，他帶著黑框眼鏡，手裡還拿著冒著熱氣的馬克杯，看著加拉霍奈的表情有些詫異，似乎忘了自己就是找他過來的人。

「我剛才睡著了，」他伸手壓平有些翹起的頭髮，便轉身把們留給加拉霍奈帶上，好像加拉霍奈不是個客人。伊修睿爾走到落地窗前，以往加拉霍奈來到這裡時，起居室的窗簾總是拉上的，他知道並非每個人都喜歡高處，特別是僅有一次的洩漏，伊修睿爾也記得非常清楚。

「雖然突然，但我也想不到什麼太好的開場白。」他看見黑夜的城市，以及倒影中的自己，以手觸著玻璃，心想著如果沒有這層隔離，他會更加自由——獨自的自由？

「你對古妖精有多少理解？我意思是，你相信他們仍然存在，就像研究所人員所說的一樣？」伊修瑞爾回過身看著加拉霍奈，想從其中辨明他的情緒。

加拉霍奈把大門關上，抬起頭便見對方往明淨的窗走去。整面落地窗明淨的可以清楚將底下的夜景全數覽進眼底，但他從沒想去享受那些燈光。
他適時的止步，確保自己得站在一個不會離伊修睿爾太遠、也不會落下的地方。他和喜愛宇宙的伊修睿爾不同，加拉霍奈討厭天空、不愛高樓，青年總是對任何可能會墜落的事物敬而遠之。

「十六先生既然那樣說了，那便是存在吧。」
他反手將背包卸下，卻沒有放到一邊去，而是還抱在懷中，「要說理解，不如說只知道大家都曉得的那類常識而已。消失的、會飛的、傳說中的……」

古妖精遺族還存在於世。戴著十年如一的老舊帽子的男人那天這麼說道。
很小的時候，加拉霍奈便會往古物堂跑了，也是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人稱十六先生的那人，雖然不是特別親密的關係，但好歹對方總叫著自己的乳名，他不覺得十六先生有必要拿這東西誆騙他者。

「不過，既然還有存活的遺族，這和官方說法可不一樣。或許曾經理解的事實都是政府的可笑謊言也說不定。」

眼睫搧了搧，他想著甚麼般的略歪了脖子。啊啊，謊言是比高樓的碎玻璃還要脆弱的東西，肯定會掉下來的。政府想隱藏甚麼呢？

伊修睿爾要說甚麼呢？

「你總是很快就能抓到重點，我喜歡你這一點。政府在隱瞞著什麼，如果只是單純供血研發抗體，為何隱而不宣？我倒是訝異，他們竟然如此草率地找上門來，想必是被逼急了才不得不這麼做，其餘我不想去想背後的原因。用著治癒城市悲傷的論調，所有人皆承受遺忘與被遺忘的風險，如果是以犧牲為代價，能讓一切恢復原狀，你認為該由誰去握那把揮出去的刀？」

伊修睿爾回過頭，他甚至未抬起一根手指。先是如地殼釋放能量時的震盪，瓷杯與桌面發生碰撞，接著茶几上的空杯、筆記本、盆栽皆被操縱似地浮空飛起，引力被抵抗著，宛若消失。

「古妖精所被賦予的期待，早已超越其所能承受，受苦的人們仍在互相傷害，在意著自己所在意的失去，輕易忽略顯而易見的事實，這世界竟變得如此感性，以至於一切皆由感受主導。」

懸空的物品頃刻間歸回原位，伊修睿爾刻意維持的淡然，也早已在他選擇信任的人類面前露了餡。

「……」
加拉霍奈並非情緒大起大落的人，或可以說他對甚麼都很淡定。就連真實（他當然分的清夢境與現實）上演在眼前違反自然法則的景象，青年的反應也僅是眨了下眼睛的程度，不是臉上的口罩遮掩住了神情，他的確連嘴角都沒動一下。

他們那些不需要言語的默契在這一刻到達了頂點。

「原來如此。」他看向對方的藍色眼睛並不因此而退卻，加拉霍奈平靜的語氣與往常一樣，「古妖精不僅能飛，還能讓東西飛起來嗎……等等，我先說，不要讓我浮起來。」

他把墜落的夢境寫成文字壓進紙張，將其鎖到無人知曉的地方；古妖精這個詞卻是在眨眼之間，從生硬的紙頁、從風中的耳語一躍而成立體，成為他最親近的人。
他明確的感受到其中差異，如今古妖精在等號的這一端，另一端是伊修睿爾。嗯，沒錯，就只是增加了一串等號而已，這並不會改變他的任何態度。

加拉霍奈偏過頭，仔細思考對方剛才說的一席話。謊言掩蓋的是甚麼、犧牲是為了甚麼、事實又是甚麼。他發現那是岩壁上的花，他能遠遠看見表象、能從旁給出莫名的評論，但真正觸及那花的，是飛翔的古妖精。

「我不了解古妖精，伊修睿爾。」他坦承，「但我能了解你。」

伊修睿爾莞爾，帶著無奈又些許鬆一口氣的神情。「好，我不會那麼做。」

接著他放慢語調繼續道：「古妖精，起初這名詞只是人類的說法，而在潛移默化中，族人也開始將自己稱為古妖精。在我看來我們不過只是在演化後期有了分歧，但有些古妖精的命運就此不同了。能力除了飛翔，古妖精化石亦能成為燃料，這正是能使這座城市浮空的要素。日前，被浮力開發所稱作『女神』的研究對象死去，隔日自稱古妖精病研究人員便找上門來，這是我惟二能確定的事實，其他資訊仍屬模糊與未知，但作為這樣的身份——把一切設想成最糟應該也不為過，我必須是最在乎自己的人。」否則誰會為了他發聲？

「因為不知道未來會如何，所以把這些告訴你。和我一起承擔這樣的記憶。」他彷彿在告訴加拉霍奈我就是這樣的人，如果必然是失去的結局，他也會欣然接受。

「他們把人當燃料。」
他語調平板的嗤笑了聲。這世界暗處的骯髒事從沒少過，無數人類憧憬的空中城市，其光鮮的外表下竟是腐敗的淵藪。
加拉霍奈想起了燃燒的麻雀和飛行機，想起那天他站在海面上看著城市掉下去——原來那下面是屍體鋪墊的大地。

「而你被追蹤到了，是嗎。」那日有人為了尋求古妖精病的治癒而來，殊不知這裡的主人在意著遠比那更久遠的悲傷。人類的確沒資格要求古妖精再幫他們甚麼，這座城市的病症聽起來倒像古妖精們的詛咒，「那，伊修睿爾，對治療古妖精病怎麼想？」
他問著，相較於自己不切實際的糾結，對方才是真正被誰遺忘的人。

他想靠近對方一點，卻礙於那後頭潔淨的看不出玻璃隔離的窗，窗前的伊修睿爾與背景和諧的形成一個畫面，看起來就像飛在夜色之中。起居室忽然變得很大，纏繞的夢境凝滯了他的腳步，顯得抱著背包的加拉霍奈有些彷徨。

但是與腳下不知如何踏出的步伐相反，他的應許簡潔有力：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