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特國終年低溫，位處寒域。空氣中總殘留著雪的幻覺，街道逐漸被霜白吞盡，像種無法逃開的致死瘟疫。人們會收緊衣帽，逆著寒風而行。殺人犯則躲在駝獸使動的車輛之中，任窗外的貧窮潰爛。

樹梢上最後一片落葉被冬雪殺傷，落在壯麗的大教堂階前，用以點綴炫目的迂腐、華美的墮落。墮落被一陣風颳起，連同著紙屑和垃圾，捲入遠處暗巷中聳立的一席陰影旁。

『 它 』分毫不動地駐足於廢棄木箱左近，雪片落在類似肩頭的輪廓上，卻久未融化。
鳥形面具是恫嚇人的不祥，積雪亦無法掩去的斗篷漆黑，恍惚中，該物件發散著一縷彷彿融解光線和顏色的黑霧，意圖詛咒世界，和它雙眼所捕捉到的人影：

「……天殺的。」
待到近乎天啟的時間過去，一罈話音自暗中傳出，其低沉混濁似是帶有劇毒的淤泥、煉火燒灼過沙啞。

如果尼羅焚城時燒起了一片天譴的火、四騎士騎著駿馬降臨審判，那它即是天譴本身，於凜冬時收割。請還不要急著唱哀悼的歌──

因為告死者來了。

>>@11
「瞧瞧──這是打哪來的童子軍？」
聲響輕緩地迴響於暗巷，蔑視的語氣刺耳尖銳，吐息彷彿要將生人燃起的燈火吹滅。

「怎麼、連指南針都還不會看嗎？迷路得也太遠了。」
每個音節都映照著最糟糕的惡夢。所有太陽眷顧不到的地方，那些影子皆擁有生命。

濛渾在男人的身後凝聚為實體，蓋去雪地中所有顏色。它探出凜冽無情的爪尖，猛地箝住蘭斯洛特華髮斑白的腦袋，將曾經百折不撓的大元帥強押於磚牆之上。

「比特國可不是 白癡 該待的地方。」
斗篷下手臂的形體浮出虯盤經脈，肌肉和血管哀號。指尖金屬手甲幾乎要嵌進對方頭顱、鮮豔的護目鏡擦出裂痕……直到哀嘆落下、一個疲倦的念頭再三提醒告死者： 時候未到。

「蘭斯洛特．腓特烈。」
它總有一天要親手殺死他，但不是此時、此地。他嚮往更壯烈的、更磅礡的、更足以令眾人起立歡呼的大結局。
要說是它一點執著也好，不善的來者放輕了力道，卻沒有令人自由的意圖。鳥形面具下發散微光的眼睛滿溢著惡意，與悲劇一同嘆息成花。

>>@13
「哈哈哈──你鐵定是特地來逗樂我的。」
如果它能空出雙手，此刻鐵定會為蘭斯洛特的狼狽拍掌叫好，且以譏諷的慢板，敲在冬雪之下的某具無名枯骨上。

瞳中的微光忽明忽滅，每一響的訕笑都對映著螢火，黑氣彷彿演化出了繁縟多變的花紋，纏繞、鑲嵌為讓所有飛禽都遺忘天空的牢籠。他們彼此是繃緊的弓弦和射手，有隻箭非得被擊發。

「除此之外，你在這裡有何目的？」
告死者斂起笑容，氣流不再鼓動，剩下某種安靜的死亡。
那是多麼優美的歌聲？肌肉和關節的震顫，它動了動手指，左右端詳起男人被按在牆上的面孔，面罩刮去些石礫。

隨後鳥形面具欺近，它嘴中噙著的黑霧在蘭斯洛特狂傲曠達的神情裡蠕行：

「……面罩真醜。不過用來掩飾你的禿頭還挺不錯。」
它倏然鬆手，一如它的無預警出現。桑納托斯斗篷之下的輪廓從容、身版自在悠然，全然沒有眼前男人與它為敵的意識，好似只為了對方呈現的一場笑鬧劇真正心滿意足。

>>@15
「歲月不但削去了你的頭髮，同時也磨去了鋒芒啊？」
它在反詰時偏過腦側。突然想起了時間恆在流動，是義無反顧的消逝，以不同的形狀和速度呈現。候鳥從北地遠行、蝴蝶在寒風中掙扎，時間透明，卻定是依附生命，才產生意義。

那麼對早已放棄與時間競逐的告死者而言，它只是個懈怠的旁觀者。只有此刻和老敵人交會，才又催醒對時間那股決絕力量的記憶。

「以前的你，鐵定會一拳把我的大牙都給揍飛吧。」
告死者咧嘴，勾起一個燦然的微笑。它的雙手自斗篷下探出，敞開雙臂，彷彿等待未有的痛擊襲來，卻只是轉而將身上的短披肩解下，連帶乾冰般沉澱在空中的黑氣拋向蘭斯洛特。

「 告死者 Gabrielus永不消逝。倒是你，繼續在這兒拋頭露面的話，鐵定活不到傍晚。」它轉動鳥形面具下的目光，伴隨著一陣令人背脊發涼的喀喀聲，告死者以帶有金屬尖爪的拇指挑向被開啟通道的另一端。

「先進去吧，你鐵定不是來觀光的。」

>>@23
世界周而復始地重複同一件事，沒有人類活得夠久，久得足以見證歷史的錯誤。但神將刺槍刺在告死者的影子上，刺穿稚兒的聲帶和娼妓的空餓。
桑納托斯還未見證歷史，卻早已被人類溫柔的兇殘驚醒。不由份說的是，只有告死者願意刺穿猥瑣的聖徒、刺穿潰爛的謊言。

它只想找回曾經的家鄉。

「這裡不適合談話。」
沒有委婉的我認為或不確定性的可能，桑納托斯的語氣是死亡之決絕。在酒館溫馨昏黃的燈火下，幾綹黑氣依然如焚屍的煙塵陰冷據肆。

｢你難道已經淪落到得相信一個愛爾蘭矮妖了嗎？｣
桑納托斯眼下磷火灼於蘭斯洛特風霜的容顏之間，幾許餘漏的目光燒向櫃台後的酒館主人。那一身綠衣看得它不禁莞爾。見著被遞過的酒杯，鳥形面具不足以用神情表述：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這裡的小丑有你一個就夠了，蘭斯洛特。如果你想跟我開玩笑，我現在就讓你瞧瞧什麼才真的可笑。」
它摘下了面具。

對於蘭斯洛特的見解，它只是淒厲的高笑幾聲。
拿下面具的告死者是在被亂夢燒死前最後的異端，異端在它咧開唇角蔓延，左側頰上（那本該漾起笑窩的所在）只露出了牙間枯骨，潰爛的傷疤於顱側擴散，似火傷、似蟲食。依稀可見黏稠黯暗的物質在森白暴骨上蠕行──桑納托斯不屬於邏輯。

「我有個好消息和壞消息。」
告死者迴避提問得從容，它伸出附有金屬尖爪的手指，瞳孔是焚燬整座聖母院烈火的腥紅，眼窩中足以尋找白晝的顏色全成了黑。桑納托斯偏過右側臉面，兩道傷口般的刻痕橫在太陽穴之下。

「壞消息是，教廷殺死了我。」
兩道刻痕糾纏、搏鬥、竄落，倏然張開另外兩枚細小的眼睛。那瞳孔微顫，朝著不具意義的方向鑽動，像被種在伊甸園裡的惡果。它使人發狂，較苦艾汁更危險。斯堤克斯河畔的住民說了。

「好消息則在於……」
桑納托斯執起對方稍早遞過的啤酒。

「我可是千辛萬苦為了你而回來，蘭斯洛特。」
向著凋殘破片碰杯。

>>@27

那句結論很真，真得再假不過了。

「想親手種掉我的決心也就這麼無所謂嗎？」
告死者緩緩闔上額側兩枚扭曲的毒果，可是細小的眼睛依然不受控制地偶爾痙攣。原處不祥的瞳眸直勾勾凝望。
曾有人用嘔吐的體驗證明自己存在，它想，當腥紅目光被蘭斯洛特手裏滴落的罌粟攫取，唯一能俘虜自己的，便是──

「嘿、這可也是我的。」
仇敵的鮮血。
桑納托斯夾帶黑霧的指爪猛然緊箝起蘭斯洛特手腕，它將對方的掌心扯向臉側，以蛇信似的舌尖拭去男人手中腥鹹，有種勝利和挑釁的滋味，石灰質的臉孔參加了一點歡愉。告死者放開掙扎的獵物，瞥了眼在場第三者後才談起：

「即使你沒那主意……我自己也會把教廷搞掉。」就算蘭斯洛特嘴裡描述的友人通風報信，桑納托斯依然有揚起黑色旗幟、去喑溺那硫礦火湖、去食那萬蛇之蛇，去推翻那天堂的覺悟。

「……可以說我們現在有共同利害關係，是吧？」
它輕啜了口鼎鼎大名的櫻桃啤酒。

「噢？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做了正確的事，可是教廷並不喜歡。」它清了清嗓子（對聲帶不復存在的桑納托斯而言不具意義），準備講述個綿長的故事，嘴為不太精巧但誠實的字句張著：

「──你聽過這麼個傳言麼嗎？」

>>@42

「比特國皇帝本來是要由名為伊斯特的王儲繼位。」
一個患了跳舞病的年代、世紀病的文明。有些人說笑有些人斜倚在化為病鼠的兵隊旁，去假裝憂慮、去假裝發愁。然而無論獸或他的巢，戰爭與轟然的戰爭。活著其實是一件事情，而真理是截然不同的一件。
酒館內此刻只有玻璃杯被擦拭的聲響，仔細聽的話，告死者皮肉上的組織正因緩動而發出液態聲響。它沉默半晌，只是為了整理思緒（雖然吊胃口也挺有趣）。

「可是先王的遺囑裡，卻命隻野狗登基。也就是現任的比特國國王──維多。這事即使官方強硬反駁，但關於私生子的謠言確是真的。

然而，為什麼這本該坐擁千萬擁戴的王子，在過去的數年間卻得像個異鄉人似遊走他鄉？這就得談到二十年前教廷一場『惡魔獵殺』……這可是個眾人皆知的秘密。」
它沒有說服人相信的必要，因為它即是故事本身的一部份。

「雖然那些真正從地獄來的臭東西分毫未受威脅。但被冠上惡魔之名、當年還在襁褓中的維多王子？可就命在旦夕了。
為了維護比特國王族脆弱的血脈，我搞了個假的聖騎士頭銜好暗中斡旋，最後才讓那小王子逃離死亡的威脅。噢、還有為了不讓那妓女傷心，所以順便施了點小手段消去她的記憶……將王子送出半個大陸之外的人也是我。

因為我表面上獵殺惡魔有功，所以甚至還拿了個榮譽頭銜呢……哈哈哈，可惜的是，在瑪奇朵七世繼位、教廷徹查和整理資料時，正巧發現我的一切身份和作為都是幌子。這事兒，也才總算東窗事發。」

「剩下你可能也都聽說過了：瑪奇朵七世動用特別命令，將我處以極刑。比特國王族則失去了他們家族的看門狗……差一點。」
悲痛的回顧暫告一段，桑納托斯卻顯得格外愉快。一如既往地彷彿個訕笑的旁觀者，看著水夫在暴風雨時拉緊鹽漬的繩索，在風雨中被滑稽地沖個七零八落。

>>@45

「我可不是瘋子──而是最頂尖的瘋子。」
那些聽不見音樂的 ，都以為跳舞的人瘋了。
他們意圖在善和惡中作主審判，他們意圖建立秩序。桑納托斯聽見了音樂，音樂被那些喋喋不休的嘴掩蓋，所以它出聲反抗，反抗者必須先是個破壞者、破壞一切價值，作為惡中之惡，那就算死也盪氣迴腸（況且它還沒死透呢）。

「事情可沒這麼簡單，」桑納托斯彷彿黑夜的眼睛不存在光明，告死者用鋒利的語調否決了男人，轉而掛上一種訕笑與詆毀：「教廷背後不只有軍隊，還有成千上萬的狂熱分子，就算真相血淋淋的攤在他們面前，群眾也只想相信自己所相信。」信徒所崇拜的偶像已死，他們把自己的一部分視為神祇加以崇拜，被迫將其他部分冠上罪惡，而罪惡卻催使人們產生更多慾望。

「沒有事實，只有詮釋。」
它低啞的話音恍然間帶了真正的絕望，剎那間又是一副冷靜自恃而傲然──桑納托斯豪邁地將啤酒灌入破敗的食道和胃袋中，順勢回答了蘭斯洛特的問題：

「老實說，我感受不到。」可以當作一種從死亡中回歸的後遺症吧。桑納托斯略地起身，以恫嚇人似的尖爪箝住了男人的下顎，於片刻間欺近。幾綹黑氣縈繞於對方的吐息間：「就連這個……也無法體會。」它倏地落下一枚輕吻，卻宛如野獸惡鬥撕咬。

「祝我們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