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收拾殘局。」
身著斗篷的青年直直的走向伊萊依斯，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停了下來。

「我讓你放棄了。」艾匹比歐諾翡翠色的眼睛直視著十年前那名少年，如今他已經長的比他還高了，「但看起來你沒有聽進耳裡。」

他自然看的懂伊萊依斯眼底的情緒，存活了一千年，人類在想甚麼對他從來都不是難事。
凍湖的湖面堅冰碎開了裂縫，更深沉之處有甚麼在喊叫著。
見到這副模樣，艾匹比歐諾又一次的後悔當年一時好奇而讓少年待在身邊的決定。無欲無求的人類確實少見，對著能實現任何願望的鏡子毫不猶疑地搖了頭，那時的伊萊依斯眼睛裡僅有一抹淡色。但他早該想到，沉默者最是執著。

……他們是同類人啊。

「我們之間的談話還是等會兒吧，正事要緊。伊萊依斯，我交給你的鑰匙，在你身上吧？」

艾匹比歐諾在碰到鑰匙的那一刻發動了魔法。

「這好像是需要解釋的事？」
他平抬起右手，嘴角勾著年輕的弧度，「這些畫面本不應該讓你們看見的，但鑰匙上的魔法已與這座驛站連結在一起，現在沒時間去切割開了。放心，你們全都會相安無事的。」
艾匹比歐諾的骨頭手臂一揮，把所有人都隔在保護罩後方。

「這是魔法的異空間，現實世界那邊也有人在處理了。銀月祭根本不是甚麼值得慶祝的日子。雙月象徵的是異變，而不是通往亞勒卡迪亞的康莊大道。千年太過悠久，時間造成人類的歷史記載有無數謬誤。現在你們懂了嗎？」

一高一低的銀色月亮交相呼應著散發出妖異的淡光，原本空無一物的空中有甚麼正在緩緩浮現。那是一道寬約十人並排的華麗大門，與這世間的任何事物都形成強烈的違和感。

「月光相交而落之處形成的是通往異界的門；銀月祭是卡納波里每三百年展開一次的魔法儀式。」

上頭刻有繁複雕刻的大門在眾人屏息時分緩慢的向外開啟。

艾匹比歐諾伸出一整條手臂。剎那間，自門裡頭飛竄出來有如黑色猛禽的攻擊已被從天而降的魔力盾牌給擋消，下一秒魔盾憑空消逝，換作無數白色的曲線以不同角度和弧度射向異界之門。
那些都是在青年揮個手的短時間內發生的。

總長超過三公尺的魔盾穩穩的架在面前，艾匹比歐諾只用一隻手就輕而易舉的頂住盾牌，黑色力量衝撞至盾面時便會立刻碎成粉末。

千鳥的鳴叫和萬花的撩亂。

那是來自異界的咆哮，轟隆之聲不絕於耳。
眼前的攻防戰在眨眼間過了五輪，解除魔盾的餘波將艾匹比歐諾的披風搧的飛起，漆黑的布料像浪一樣翻滾，一晃眼，魔法師的身影便站在了門前。

毀滅性的勁風欺近那雙明亮的翡翠色眸，透明晶亮的像是可以看到腦後。艾匹比歐諾將喀拉薩尼雅的鑰匙舉至面前，放開後雙手呈環抱之姿向外伸展，直立於空的鑰匙頂端、那顆湛藍寶石以耀眼之光攫獲了所有人的視野，原先是墜鍊般小的物品在一瞬間長成等身大的杖。

眾人無法看見背對著他們的那位魔法師現在是何種表情，但清朗的聲音在狂風中清晰的響徹在天空之下、地面之上。
艾匹比歐諾一直都是自負的。

「我們的確不喜歡貪婪的人類，但，這是卡納波里的債。千年之前吉提西由老人之井連通了異界，那個世界的構成基本就是『力量』，我們的世界無法承受那樣純粹而毀滅的呼喊，卡納波里為此付出了滅亡的代價。異界的力量是由無知的我們召來，自然不能讓它波及無辜。」

他發出一個極短且明亮的笑聲，隨即便唸起了早已失落的古代王國的語言。
那是符文。無數個如圖如畫的文字閃現在原野的空氣中，隨著流暢的咒語發出強度不一的光芒，艾匹比歐諾細長的手指骨張開為爪，符文受到意志驅動，像流星雨一般齊齊劃向張牙舞爪的異界大門。

整個空間都在震盪。

符文炸成燦眼的煙花。翻飛的斗篷、千年的魔法師、封禁的異界之門。歌謠般的古代咒語不知何時止歇了，餘韻讓整片荒野充斥著雨過天晴的祥和氛圍。
雙月依然高掛，其散發出的銀光卻不再詭譎。爆炸帶走了月亮的艷麗裙襬，只留漫天稀星的殘骸。

懸在門前的鑰匙疲憊的反射柔和的月光，柱身上的古文字像是老去一般枯槁。它完成了使命，外殼隨即碎裂。艾匹比歐諾伸手將小巧的墜鍊拿回掌心，平靜無波的翡翠眼望了眼黯淡的喀拉薩尼雅鑰匙，將手臂骨收回斗篷之下。

「迪歐奈特，你那邊好了嗎？」

艾匹比歐諾點了下頭，便不再管那道封閉的門，轉身走回了地面。的確，他並非用飄的，而是彷彿空中有道看不見的階梯，青灰髮的青年穩穩地踏著下來。

「幽靈們擁有保護卡納波里的意志，但或許是當初被『消滅之祈願』炸傷的靈魂不完整的緣故導致記憶殘缺。銀月祭要攻擊的對象，不是人類、而是從異界來的魔物。」

他說。翡翠雙眼看向在場的每一個人，接著青年的語句分明的聲音響在了眾人的腦中。

我們不能讓你們進去亞勒卡迪亞，人類。
但，作為卡納波里滅亡當年存活的唯一一人，以彌補我的同胞們因誤解而鑄下的錯，我能讓你們保有這段期間想留下的記憶。

以及，讓你們看一眼現今的亞勒卡迪亞。

艾匹比歐諾閉上了眼。

「嗯？」艾匹比歐諾揚起眉，抬起自己的右手，這才有點後知後覺的明白對方的意思，「啊，說的也是。差點忘了不是所有人類都像你一樣。」
他放下手，森森的白骨已幻化為與平常人類無異的模樣。

「你這些年都待在這裡？」
青年輕鬆的將話題打開，他轉動頭部，明亮的大眼四處打量著威爾德路驛站，並且腳步不停的往更裡面走去，伊萊依斯自然是跟了上來。

「比待在亞勒卡迪亞的時候好多了，那個，叫啥，生活品質？不是嗎？」他最後停在可以望見外面的窗邊，早晨的陽光將那身黑斗篷上黃土的痕跡照的顯現出來。

「唔，剛才沒發現到，伊萊依斯，好稀奇。」艾匹比歐諾晶亮的眼睛裡有些微光，他露出玩味的笑容，「你變了耶。」

並非指少年成長為男人，而是伊萊依斯內裡的某種改變。別人總是看見那體面的笑臉，但他能無視於那些偽裝，伊萊依斯原本空蕩的殼子裡，像是晨曦會起的薄霧一般，有種東西正慢慢地升騰起來，慢慢地、將要充盈他整個人。

「我本來還考慮是不是讓你乾脆忘記那一切會比較好。你知道的，其實我對你堅持了這麼久感到頗為意外。你真是一個總是讓我驚奇的人類。」

艾匹比歐諾笑了出聲，對這樣直球式的告白沒有絲毫難為情，他總是如此有自信且大方的。

「這麼說吧，那是『你認為』。你以為那種感情跟當初是一樣的，可是在我看來，當初的伊萊依斯的確是喜歡著我，但如今的你已經不是那樣了。」他說，那隻化形成人手的手往伊萊依斯心口處比了比。穿透過灑進來的光線，艾匹比歐諾看見了他的心臟，「你心裡有了別的存在。」

「我向你說過的，艾波珍妮絲的故事，你還記得嗎？我或許正是因為放不下她而成了屍體之身的生命體、徘徊在生與死的交界，永遠死不去、也永遠無法真正成為活人。那是一種執著。」
在臨死之前，本該緊緊相依的心卻因為無謂的小摩擦而相互排斥，以為往後還有很多時間能好好道歉、能重修舊好，從清晨塔炸開的光卻夷平了所有的一切。連最微小的可能都被毀滅殆盡，無論怎麼後悔也沒有用，就像站在泥沼中，只能不斷的往下陷。

「當年的艾匹比歐諾愛著艾波珍妮絲，千年的歲月已過，我仍記得每一件事，但是回憶中的艾波珍妮絲，她的笑容不再有溫度，她的一舉一動也變得生硬。」

在你們眼睛所見之外，還有時間這東西在流動著。
它會帶走很多、很多的東西。例如喜悅、例如痛苦、例如仇恨、例如愛情。

「你現在或許能明白那之中有甚麼不同。你不斷伸長了手去追尋某個東西，即使追到了，那東西也是被你握在手裡而已。」

「我是被時間遺忘的人。或者說我已經經歷過一次人生，現在僅是狗尾續貂的存活著，這段漫長的歲月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艾匹比歐諾始終是一種輕鬆的語調，明亮的大眼看不出任何疲倦，彷彿無論過去多悠久的時間，卡納波里最後的魔法師終將存在著。那是多麼強韌的精神力。

「可你是人類，伊萊依斯。」

像雙親細心叮囑孩子一般、也像兄姊攜手提拔弟妹一般，艾匹比歐諾包含著淡淡笑意的嗓音或許滲入了聖歌的力量，比窗外的陽光還要溫煦。

在他眼裡，站立在眼前的這個人，永遠是那個與他一同在亞勒卡迪亞度過千年來最是彩色的時光的那名少年。
他是真心待他好的，也因此，在他發現少年對自己抱持著何種情感之後，他必須明確且果決的拒絕。嚴格來說，艾匹比歐諾或許早已不是這個世間能容納的存在了，而伊萊依斯是真正活在世界上的人類，他不能讓他把生命浪費在一個虛無蒼茫的追求上。

但若少年終將成長，能放下執著、找到了屬於他自己的那份歸屬，他也不必再為自己當年的決定自責，兩人在此之後也能坦率的對待彼此。
艾匹比歐諾是知道的，他知道伊萊依斯能做到。

「世界這麼大，你的人生還會走很多路，在那裡總有那麼一個人，會讓你想溫柔去對待。」

年輕樣貌的魔法師眨了眨眼，極輕的搖了頭：
「而那個人並不是我。」

他平時沒什麼休閒。一千年的歲月很漫長，想著過去的事、每天數這是第幾次落日、順手把財迷心竅的人類葬在黃土境內，日復一日，時間就這麼過來了。有時他會化形到人類的國家晃晃玩玩，例如西邊的安諾瑪瑞（他其實記不太得現代國家的名字），他在那裡倒是待過不短的時間。
而直到那一天的夜晚，一個人類少年牽著駱馬，獨自走在伯雷伊歐斯街道上，那名人類與他過往見過的都不一樣，心裡面空空蕩蕩，可以說像張白紙一樣單純、也像無底的黑洞一般令人無法測量。

千歲的魔法師就這樣被勾起了興趣，於是他主動出現在少年面前。

「你在說甚麼傻話，我的小朋友。」
窗邊的艾匹比歐諾輕瞇綠眼，「你不必忘了我。正如我也將永遠記得你。」

他勾著令人舒服的微笑，說道。艾匹比歐諾看著面前那顆微微低垂下的淡金色頭，時間彷彿倒回十年，在傾倒的亞勒卡迪亞之中，從天空吹來的風揚起閃光的髮絲，那是讓他得以暫時忘記孤獨的少年。

「啊……對了，喀拉薩尼雅的鑰匙。」艾匹比歐諾從斗篷底下拿出已黯淡成灰色的墜鍊小物，「它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你還想要嗎？」

「你在說甚麼？如果是指對我的話，你老早就失戀了，小朋友。」
艾匹比歐諾也笑了，幽默的回應道。

「雖然不知道未來會否相見，喀拉薩尼雅的鑰匙就當作是送予你的祝福吧。伊萊依斯，你若能好好的活下去……不，」年輕樣貌的卡納波里魔法師稍稍偏過頭，思索了下復又繼續道，「我希望你能自在的，人生不需要有甚麼遠大的目標，微不足道的小望也可以，照自己想要的方式，過完不會後悔的一生。」

有誰叫了伊萊依斯的名字。面前的人一聽到那聲呼喚便轉過身去，艾匹比歐諾也偏了偏頭瞧瞧來者是何人。那是一個噙著溫柔微笑的綠髮青年，當他看見那雙清澈綠眼的同時，立時間他便曉得青年的身分。
後裔嗎，原來如此。思及同胞，艾匹比歐諾的視線也緩了下來。而那就是伊萊依斯放在心底的人嗎？這麼巧，如果是這個人的話，一定能好好陪伴他吧。

艾匹比歐諾勾了勾嘴角，沒有再以目光打擾兩人，他望向窗外，兀自讓陽光將自己透明的翡翠雙眼照得更加剔透。
解決了銀月祭，也再見上伊萊依斯並好好道別了，看樣子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正這麼想時，有人向他搭了話。是人類的女孩和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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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向我行如此正式的禮，我並非身分高貴之人。」艾匹比歐諾輕鬆地說道，「我所做的一切僅是為了卡納波里。不過你們的道謝，我就收下了。」
他的舉止總是透漏著生生活力，只能從那帶笑的嗓音中些許的古意窺見一抹透明的歲月痕跡。

對方遞過來的毬蘭是純白的、精巧的、滿載心意的，他確實感受到了。雖不見得能帶在身上多久，但千年的魔法師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人類女孩靈動的大眼使他腦海裡泛黃的回憶書頁猛地翻動起來，然後停在了一幅美麗的圖畫頁，而畫面上美麗高貴的長髮女性那雙已經好久好久不再生動的眼睫，此時卻活靈活現地眨了下。
珍珠般的夢幻從眼尾灑落。

艾匹比歐諾溫柔的笑了。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