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美國了。

這是塊不定的大陸，死去革命的遂驀然奮起──求生，咀嚼，和黑夜與陌生物肉搏。人們觀想無面目的神祇，自遙遠的大西洋彼端飄洋過海降臨。

安德魯拿起相機，拍下(>>n2)菲尼克斯號頂上煙花，象徵不死鳥重燃的火焰綻放，教導他光和影的戲法。

男人還未弄懂夏洛特市什麼概念，或著北卡羅萊納州是個什麼概念，總覺得自己還在水面上漂浮。修改幾篇公司傳來的報章，簽署文件……港口邊聚集著大量的民眾：站著、睡著、幫身邊男人整理儀容的女人、每句話都要問好幾次的店主。

構成傍晚斜陽照射的每張面容每種陰影，不知怎麼，很難讓人不手足無措。

彷彿思想都被擠至角落的幽靈──他寫下：
在這裡什麼都是可能的，所以什麼都無法令我訝異，夏洛特的每個人都有一種尋求刺激的虛無感。那麼，我也就覺得更虛無了。

對面的工地就像一塊皮膚病的傷口，乾巴巴的看著喉嚨發疼。男人背起身上簡單包袱，清醒的登船。

「嗨、我要上船。」
他將金色的船票遞給湯普森 (>>0)，爽朗的微笑展示出以熱情包裹的友善生疏。

「希望我還來得及喝杯餐前酒。」
(>>n2) 安德魯擺了擺手，這動作隨興颯爽，彷彿他是這項項目的運動選手，或與之共同演化了好幾千年。

希望能有香檳、威士忌（不好也不壞的那種即可）或醉人的美麗畫面。

他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了一副眼鏡掛上鼻樑。
其實安德魯根本不需要清晰的視線也知道這兒會有些什麼，宴會很好，無論男人參與過多少次，也總會有它動人的地方。這艘飛艇就像個小城鎮，應有盡有，只是全都放在一個船裡。

男人又寫下：身邊的乘客則是和我一樣所費不貲來到船上享受這些顯然在陸地上顯得沒這麼享受的享受。

他將鋼筆抵在下顎，收起手紀。真沒想到一個句子裡面竟然能塞得下三個享受。

安德魯又隨便拍了幾張照片，意興闌珊的調整相機上純白魔礦的折射角度，對著湊近吧檯邊替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冰涼的灌進喉嚨──比預期的還要更好。

人之所以是種社交的動物，在於許多細節。諸如可以感覺到他人的凝視或目光，彷彿人不只能用眼睛看，還有渾身的汗毛或皮膚或第六感都會使勁地瞧。再告訴善於胡思亂想的大腦情報。

大腦感受到了目光。(>>16)

「嗨，先生。」
安德魯擁有一雙松石綠的眼睛，和奪去他一部份靈魂的國家的清晨是相同顏色。

「我有詢問過了，公共區域都可以拍照。」
他說起話時依然帶著一種友善熱情的生疏，拇指在調整相機上的黃銅旋鈕。無論是作為媒體大亨或自由攝影師，男人很清楚凡事都得照著規矩來。

>>18

「安德魯。」
他伸出隻手，試圖重寫一個友善的開端。在明白克里斯並不屬於找自己麻煩的一群後，揚起了個輕挑的微笑。

｢我是攝影師。｣
他更樂於自許是一名獵人，帶著行李離開，並永遠不知道外頭有些什麼等著。或許是一個畫面、一隻活物，或此生此世的絕無僅有。

誰知道呢？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有尋獵的價值。安德魯會帶著這些戰利品歸來，支解、整理……休息並等待下一次的離開。

「在知道真相後，所有困惑就不這麼迷人了，不是麼？」
如果他說自己是馬坦薩斯的屠夫或森林保育官，便會生出更多的謎團吧。男人接著隨口問起：「你從哪間教會來的？在東岸麼？」

>>22

「嗯哼、」
男人挑起單邊眉毛，站在非常偏斜的畸零立場上，有種狹隘叫做社交。重點不在於說了些多有內容的話，而是單純的把話說下去。

既然克里斯是位健談的男士，安德魯也就好整以暇地聽著對方說話，不時點頭或哼個幾聲作為應答。不過他旋即意識到自己欲言又止的說話習慣還需要被解釋：

「我的意思是，如果先生不曉得我是名攝影師。拍照和書寫的舉動就是個引人興趣的謎團。但既然知道了我的職業，這行徑在得到合理解釋後，也就失去了其浪漫。」
剛才應該說自己是名獵人，或馬坦薩斯的屠夫才對。

安德魯看著黃銅相機上的蒸氣泵呈現水平靜止，便自顧自地舉起相機，朝貝爾納狄諾^or的方向拍了張照片。

光線有點差，他想。

>>25
「這是愚人之金Pyrite，用來捕光用。」男人忘記另一個學術性的名詞該怎麼稱呼了。安德魯調整那塊方形晶體的角度，並且重新朝著貝爾納狄諾的方向拍對焦，卻沒有按下快門。

「我也只是個無趣的男人罷了。我們捕捉畫面，然後交給另一群人來說故事。」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事實，只有詮釋。新聞製造業的皇帝再清楚不過。

他放下相機，將方才捕捉到的相片設成米勒奈Melonite礦通訊儀的喚醒畫面。復抬頭看著克里斯，

>>27

基督宗教的『宗教』只是個誤解，事實上只有一個基督徒，而他已經在十字架上死去了。所有精神最終都會成為肉體上清晰可見的東西，宗教卻迫使人們放棄。

宗教本身就是個極大的謊言，也是最成功的騙局。安德魯想在手記上寫些措辭強烈的句子，但他只說：

「聖經？我知道你們的故事：去厭惡猶太人　《帖前 2:15》　、叫女人閉嘴《林前 14:34》……還有用石頭丟死自己孩子　　《申命紀 21:18》　　……」

「我明白這不是你的故事，但說到這兒，我怕是不能苟同了。」
若要說服安德魯天上有個透明的隱形人、時時刻刻看著你，那還不如要他相信拉萊耶的舊日支配者。

>>30

「Hush──」
當他意識到拉閘與蒸氣在五個小調間重複時，就已經來不及了。安德魯將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貝爾納狄諾不要聲張。散開語言的芢籽，九月夏花如大夢：

「說好了，讓我拍個夠。嗯？」
男人的眼睛是荒野上的綠松石。那些階級清楚的社會場合、那些桌邊既成禮俗的談話……總算出現了能擾亂規則的碎形：

「我可不是普通的狗仔隊Paparazzi，而是嗡嗡叫的群蜂之王。」
安德魯上前，給男人一個即使對義大利而言，都還太過熱情的擁抱。他也很輕易地就注意到(>>28)，身後的窈窕淑女。

「嗨、」真實總是這麼扁平，就和安德魯的招呼一樣扁平。誰眉來眼去、誰忘恩負義，當事者和被當事者底下的暗潮洶湧……搬上檯面之後就是這麼索然乏味。

「還記得我麼？蘿莎。」
他的永遠只會留存於底片中。而他也並不想獲得永遠，不想記住過去或未來，攝影專注的只有當下。如能拋棄一切，只留下浮雲般地等待，一次次純粹的重逢，那他按下快門的每個瞬間，才讓人萬分感動。

>>36

「安德魯。」彷彿在以自己的名字呼喚。「叫我安德魯，就好。」和這男人的談話就像在陌生的熱帶找尋涼蔭，不斷填補需求與被需求，飢渴或滿足飢渴。

「底片我還留著，可有榮幸的話，我該給妳看看照片的模樣。」
譬若深深掉入畫裡，許是記憶，超越時間的慣性，像靠在形象美妙的雕像上歇息──它一開始就遑論真假，它的價值只在於保存，在按下快門的那一霎那就已經脫離作者存在，被賦予更重大的使命。

攝影就是如此，回憶亦然。
安德魯凝望蘿莎臉面時，勾起了笑容，作為一名捕捉光影的人，最擅長等待和觀察。缺一不可。

>>38

「如果我說──」
他似笑非笑的話音，低沉且極具磁性的嗓子，足以讓人意會到身體即是身體，透過耳膜和腦神經傳達，像在提醒：你在這兒，在我的懷中。沒有其他世界，天堂或地獄都只是某種激素平衡。

「我就是花了五萬鎂，只為了拍你的笨蛋呢？」
體溫像是燒灼，又像是寒冰。貝爾納狄諾聞起來有股地中海淘洗過後的柑橘香氣。安德魯能想像他的腰、胸、頸子，在夜裡被切分成一塊一塊，血肉模糊。

然後男人鬆開了手，朗聲笑道：「哈、總之能在這兒碰見你們真好。」然後他逕自抽出懷中的記事本，寫下。

『我們在渴盼什麼，這些需索究竟從何而來？』
假使迷失了，追問本身就是問題的解答──渴盼著不停渴盼，需索著永不停止需索。他回答：

「沒什麼。你忌妒了麼？」

>>42

安德魯有種奇妙的感覺，像發現了一種全新的顏色，卻不知道該如何用語言詮釋。重新看見早該熟悉的場景，諸如旋轉的手杖或貝爾納狄諾太過亮眼的一抹彩度，就在這兒，被空氣中的光塵輕輕托著，同時存在於男人的所有宇宙中。

「我就當你已經收到款項了，總裁大人……」
安德魯頓時對於宗教的話題也有了些感悟，像創造一個新興的神祇來信仰。

男人有意無意地按下快門，看似場合當妥貼的交易。彷彿拍攝一朵曇花，到深夜也不驚慌，卻生怕那隔日早晨凋謝得無聲無響。

他從不拍攝作做媚俗的產物，所以總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時機，蟄伏、等待，然後捕獵──噢、一張好相片得來不易。
　

>>46

「──蘿莎Rosa。」
首先，從一無所有開始。他低沉的呼喊回應，調整節奏、韻律、甚至意義──禮儀與所有荒蕪的細項，迢迢跋涉字彙的曠野。許諾偶然閃現的甜美撫慰。

「優秀的獵人，是不會輕易放過獵物的。我們支解、防腐，然後展示……賦予每件作品，超越藝術家本身的獨立故事。當然，除去舊照片外，我也想拍些新作品。」

安德魯松石綠的眼睛眈眈炯視著女性，像在詢問：如今妳會說些什麼，才能供我重建大火焚毀的事記？揭穿我謊言的鱗皮，給我惡報的果實吧。

那雙眼睛又說了：否則，我將把妳拆吞入腹。

作為警告。他只是輕鬆地校準了相機上的幾個旋鈕，泰然自若地率先補充：「我和蘿莎也不過是五六年前，她偶然當過我一次街拍的模特罷。不是什麼正式委託。」

>>48

當大眾發現照片中美麗的軀體其實是死體，即便那胴體如斯美麗，人類通常也都無法再擁有相同的感覺，漂亮和醜陋的死體或許還是有些差別──但相差無幾，因為死活最大的差異是活體才有想像空間，而死體無論美麗醜陋都沒有未來。

這世界上許多人雖然活著，但卻和死了無異。而他已經很久沒見過有人像貝爾納狄諾那般鮮活美麗。安德魯輕快的微笑：

「我不需要收你半毛錢，總裁大人。」《自由之鷹》Eagle of Freedom絕非朽木泥巢下的幽靈，而是整座足以編列進歷史的宏偉帝國。幾隻酸臭的老鼠可還入不了獵人的眼。

「我喜歡你這種人。或說，我喜歡你吧──」
那口徑譬若在萬物的抒情上，有種無可抗拒的磁性意淫繾綣。他俯下身，湊在對方耳畔私語著回應：

「否則別忘了，你壓根沒有籌碼，和輿論本身談判。」

吞嚥是賭，肉身是餽贈。男人在沙漠或曠野中遊蕩，宏嚴的告別式，隨煤氣瀰漫，開展一章嶄新的敘事，告別窮困的巢臼。與黑夜搏鬥之人，切莫遺忘──你選好的，得用肉來還。

「好吧，看來我只能答應了。」
他聳了聳肩膀，佯裝無奈地高聲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