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亞熱帶國家的氣候總是這樣——潮濕、熅熱，令人窒息。走在街上的感覺像是有人緊掐你脖子，勉強呼吸的空氣好似能榨出一整杯汙濁的水，拂面南風宛如漿糊，到處都又濕又黏，彷彿下一秒看見房屋在融化都不稀奇。

「用不著你提醒，我在屋內就能感受到了……幸虧沒比礦坑悶。」
既然安德魯已經親臨體會，貝爾納狄諾便也沒有太多掙扎或反抗，自個兒退下了一襲配件掛飾繁複的西服外套和背心，拆下束緊的領結，姑且扔在安全屋內向來不匱乏的沙發空位上，祇留下一件繡工繁複的蕾絲襯衫，像演鐸一連串精緻的退化過程。

「該不會這個地方的人都喜歡找人拍照罷？」
比起安德魯，貝爾納狄諾倒是一點也不介意有人懇求與自己合影。熱情並不是件壞事，尤其工業革命後，人與人的關係逐漸變得疏冷，或許與當地人的接觸能帶來什麼不一樣的體驗？他……沒有多麼期待。但與安德魯同行，這體驗肯定不差。

「我稍微搜尋了下，如果你想找個攝影的好地方，可以去八角紅樓……倘若你希望四處逛逛，就進入徒步區罷。」
根據這大總裁肢體語言的功力，大概是對前者更有興趣一些。

>>9

聽聞安德魯的一番論述之後，男人表情略地變化，顯然連貝爾納狄諾自己都忘了“只准拍我”這項約定，但他並沒有說出口，只是重新記著，同時暗暗批評安德魯的迂腐或不知變通，竟把這麼微不足道、甚至連當事人都一點也不介意的小事放在心上，而不禁勾起微笑。

男人向來不吝成為攝影棚中的模特兒。一發現對方拿起相機，貝爾納狄諾便自然而然地擺出好幾個歷經無數排演後淬鍊而成的姿勢，專注地看著鏡頭，還能不造作扭捏地對他傾心的攝影師說些話：

「說不準你其實是當地宗教預言中的救世主，他們看著你，便覺得樂園近了，唱歌、照相、翩翩起舞……不過是面見傳說主角的正常舉止。這項解釋非常合理。」
崇尚太陽的民族，總要流傳一些攸關焰火的傳說，和圍繞光點跳舞的習俗，相信著即便故鄉看不見蜃樓海市，也有自己創造故事的權利。貝爾納狄諾一臉正經地說著，好似當真把安德魯視作某種異端神祇，又像只是單純地開玩笑。

循著人群走過對街，這兒的機車比行人還多，不怎麼遵守交通規則大抵是這兒風土民情的一部分；路人頻頻眉眼相向，彷若外國人是某種稀有動物似地。不過一會，便見呈八面形的磚紅建物聳立於同樣赤豔的廣場，廣場上有人正為夢想或生計唱歌，但還不值得貝爾納狄諾駐足。太陽確實很大，大得令人不禁懷疑為什麼那些搭帆布的簡陋攤販還沒融化成泥。

「看來，這裏比照片上更不差一些。」
更靠近這幢古蹟一些，幾許慰藉人心的涼風偶爾從開開闔闔的自動門縫脫逃而出，意圖勾引每個途經的行人。

>>16

「當然……」話未半句，他卻頓了一頓。
即便對貝爾納狄諾這樣自我意識強烈的人而言，一切榮華富貴果然還是來得太快——傳播媒體、報紙、獨立電台……訪談接二連三，逼得他不得不學習上層社會的交流方式，試著背誦高級紅酒的品名，練就迅速在鏡頭前掛好笑容的功夫。然而，面對如此轉變，多少過來人曾迷失在其中？

他忽然大笑幾聲，笑得開懷，也許引來幾名路人側目，但他、他媽的一點也不在乎。

「你說得沒錯，我怎麼樣都上相。」
也許時間真會淬鍊什麼？扭轉什麼？其實不然——時間本身並不干涉，改變或不改變、選擇與否，並非它的責任或義務。

比起外頭沙漠似的酷熱，室內空調猶若綠洲般沁涼舒適。不怎麼令人意外地，建物內除介紹歷史故事的立牌外，還有更多的商家。
類似的地方彷彿皆有某種魔力，使每樣設計感拙劣或尚可接受的小玩意忽然有了活力，在每個途經的觀光客面前躍動、歌詠屬於自己的故事，好吸引這些不吝掏出大把大把鈔票的人把它們全帶回家。

可惜，這樣的伎倆放諸貝爾納狄諾身上可說是一丁點效果也沒有。
他放任安德魯種在公共空間的涼椅上，逕自逛起那些格局開放的紀念品店和文創品販售舖——大多賣些封印美景的明信片、詮釋地方特產的飾物、或印有富紀念性圖樣的日用品，諸如此類。貝爾納狄諾僅是走走看看，不時批評指教……

男人最後駐足在一攤飲料鋪前，買了兩杯店員推薦的冷飲，面掛一貫笑容，徐徐走回安德魯的位子旁。

>>18

「要是他們聘請你做為攝影師，這些卡片就不會滯銷了。」
即便結果多半會是由自己搶在上市之前率先出資，買下全部。貝爾納狄諾毫不客氣地坐下，邊嫌棄了番當地人穿著打扮的樣式、說話的口音……邊試著將隨飲品附送的塑料管子穿過膠膜插入杯中，估計是因為看見了飲料攤旁意欲汲取一絲清涼的人們習以為常的舉動。

「別忘了，你可是媒體大亨；而機會向來得由自己創造。」
而我是礦業總裁、報章雜誌所說的明日之星，絕對沒有什麼是我們辦不到的，只須問願不願意。貝爾納狄諾的表情逐漸不耐煩，待至杯口封膜變得一團糟……總算順利戳進去了。參考（總裁可不效仿）那些本地人飲用冷飲的方式，他也嘗了一口；檸檬的酸和蜂蜜甜味融合，搭上杯底半透明果凍狀的某種甜品，確實消暑。

最寂靜的時刻，也是最紛亂的時刻。
端坐涼椅上面見人群熙來攘往，那些走動的人們彷彿行星、被迫繞著什麼打轉，好似一刻也不得停緩下來。而他們這些來自不同世界的人，又何嘗不是如此？為了幌子一般的任務穿梭時空，也許確實得著什麼，也許根本什麼也沒有，祇是騙局一場。

貝爾納狄諾卻鮮見地甘心受騙，因為彼此。縱使他其實明白這麼一段經歷極可能被抹煞——倘若他們能記得現在，這比較老的安德魯鐵定曾耳聞貝爾納狄諾述說這麼一段夢境似的經過；然而對方並無，或其實有？看著身旁男人若有似無的笑意，這些榨人腦漿的宇宙道理似乎也不是多麼重要了。

「行，走吧。也許這附近能找著符合你期待的酒吧，嗯？」
冷氣使人墮落。他不曉得自己坐了多久，直至杯中飲品見底，貝爾納狄諾才朗聲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