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日*/

他曾經想過，在所謂的大義之下，那一個一個發光過的生命個體，是不是就沒有了意義？而已經消亡的過去，是不是就要被淹沒在名為時光的洪流裡頭？他也曾經想過，為甚麼。

座天使最後的問句像投進冷湖之中的石子，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如今倒映在青年的眼瞳，似極紫羅蘭花田裡孤獨殘缺的稻草人，石子泛起的漣漪化作早秋吹過田野的風，轉身帶走應受祝福的新生。那種感覺他不能更熟悉了，雅羅維札心想，熟悉到他竟能從那樣毫無起伏的語調中覺出一絲悲憫。

「你會感覺冷嗎？」青年垂下眉骨，說話時輕輕閉闔了眼睛，然後再睜開看他，「過去那些很冷的天裡，你的『夥伴』會和雪一起到來，讓天地景象看起來極美，你的『夥伴』會和你一起分享溫度，所以你不感覺冷。」

「那天還是一樣的很冷的天，你一樣在等他，一樣等雪落下。但從那天起，再也沒有雪了。」

再沒有美麗的景象，也再沒有溫度。
於是世界荒蕪，大雨滂沱，再也沒有人會為你撐傘。

雅羅維札垂著目光，等待被這個話題挑起的陳舊情緒重新沉澱。然米戴列爾沒有插話，或許沒有聽懂。然後夜色沉默，他深吐一口氣，才說：「所以你感覺到悲傷。可能還有憤怒，或惆悵，或沒有意義，因為你還是想等他。」

他的烙印是他的光耀，是阿茲帝弗拉最後抱著他的頭交給他的東西，因此雅羅維札從未想過去遮掩；但如今面對面的然米戴列爾卻是不同，他用袖子將惡魔的印記蓋起，為的是想給那空白又徬徨的靈魂找到某個能將他填滿的答案。那答案卻不該由雅羅維札去給予。

「別往那裡去，然米戴列爾。」

他最後說道，低低的忠告在月色之下結束了這個話題。

說來弔詭，亞拉茲耶爾分別向其餘天使表述對雅羅維札的高度信任時，自己與他甚至沒有點頭之交以外的交集——看似如此。其餘天使也許百思不得其解，但那對亞拉茲耶爾來說，是一個很古老的故事，重述的話太過繁瑣，他不知道從何開始解釋，這樣疏遠但堅定的信任，究竟從何而來。

「雅羅維札，借步說話。」亞拉茲耶爾停在雅羅維札身後不遠處的林蔭下，也許這能解釋為何亞拉茲耶爾看起來總是相當慘白，沐浴在陽光下的感覺，他並不喜歡。

同時亞拉茲耶爾也想起，許多想撬開嫌疑人心防的顧問或警探，開口時常說：你可以把我們之間的對談當作私下聊天。

但他不是為了懷疑而來，他也沒有必要、與資格去突破雅羅維札的什麼。這更像是經歷了許多對談後，他想握住那根線的引頭，不是走向終點，而是回到初衷。

他決定任由對方看待自己，這樣也許輕鬆得多。

「來得唐突，有件事，想知道你會怎麼想。」亞拉茲耶爾停頓了片刻，因為有隻小鳥在他們頭上嘰喳了幾句，待到恢復寧靜之後他才說：「你對於為他人犧牲，有什麼樣的看法？」

青年無事便慣於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搭著高大的身型和視線冰涼銳利的紫色眸子，總給人一種對周遭漠不關心的感覺，可謂人人見而遠之。放在當下，就算被其餘天使以身上有惡魔烙印為由提出禁閉，雅羅維札也不會太驚訝。

「……」因此雅羅維札跟著銀髮的天使走到林裡時，確實沒想過是這樣的問題。

他透過樹葉間微弱的光痕看亞拉茲耶爾的眼睛，先半是瞭然半是疑問的瞅著，後在聽見問句時神情突變為空白。巨大的沉默橫亙在兩者之間，彷彿一切時間都凝固了，剩下過於久遠而拉扯的鈍疼。他幾乎直接認定了對方想探詢的，與昨日夜裡的然米戴列爾同樣，是關於他兄弟的那一段歷史。

良久，他才開口道：「你要問的是這個人，會是個怎麼樣的人？」

阿茲帝弗拉是個怎麼樣的人？

「……非我所能撼動的意志。」雅羅維札感到疲倦的閉上眼睛，他說。同時想起在最後的地獄裡燃燒的光，和前所未有遼闊而斑斕的白色羽翼，那樣堅強，那樣的曇花一現。而與翻湧的記憶相比之下，青年的語調卻是平靜的很，「他做了一件最能代表愛的事，也是最無情的事。……如果再有一次，我肯定不會原諒他。」

啊，原來是如此嗎。
他想。

其實很多時候，亞拉茲耶爾並不思考了再做事，特別是在他不擅長的情境下，幾乎可以說是與死亡天使職權的無關的所有情況皆屬之，例如答應任何一個人的邀約，或是突然向某人拋出一個突兀的邀請。

任性妄為，父親在創造你時一定弄灑了一杯特質，或是某些地方加得過多。沙利葉評論。

無論是怎麼樣的他，也就這麼一路走過來了。回顧以前的路，很顯然地，今時不同往日，毀滅天使接下鎮守天國之門的任務，死亡天使也不再引渡天堂大量殉道的聖靈。並非他懷念那些時光，但經歷過這麼多平凡日子，不經意回憶起的往事，不是昨日朴萊普羅德又想出什麼法子捉弄沙利葉，也不是自己曾呼應誰的求告。

雅羅維札在回應亞拉茲耶爾稱得上莫名的問題時，重要的不是『想法』，而是那一個令他想起的『人』。

他們都知道，當年的事不會「再有一次」了，即使是他們這樣、近乎大能者的存在，逝去便是逝去了，宇宙與神的法則，沒有例外。

「你也會為他做同樣的事吧？」沒有唐突者與人對視時慣有的閃避，雅羅維札的眼睛，與阿茲帝弗拉極為相似。成對的天使並不罕見，對於外人而言，他們一眼看上去時常難以分辨，有時看著看著，某一天一對就變成了單數，即使天使能夠呼求，一分為二的靈魂失去了一半，不會再跟以前相同了。

但是他們要比人類堅韌得多，甚至可以說，忍受著比人類更多的痛苦，那樣的意志力幾近殘忍。

亞拉茲耶爾敬服他們，敬服雅羅維札，他拿出偷偷藏在羽翼後的SAPPORO啤酒，被他使役的見習天使動作很快，罐身還是冰的，他將啤酒遞給雅羅維札，也不管伊甸園禁不禁酒。「蕾娜塔推薦的，來一瓶吧。」

當整個世界新生時，那些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無關乎信仰，或是大環境的趨勢，當一件令人感嘆的事情落幕，人們往往會慶祝劫後的新生。可是對於那些一個一個單獨犧牲的英靈，卻很少有人會去體認到，那其實是更多的、真實的死亡。

雅羅維札卻是不能更明白。縱然他已想不起剛失去阿茲帝弗拉的那幾年，那種自毀而亟欲墮落的強烈情緒，是如何充斥他全身，又是如何消退離散。像是滿天落下的火，焚心入骨，他那時想過：如果捨棄一切，應該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可是，後來的天堂下了雨，鋪天蓋地的金色的雨，還有笛聲。

戰爭逐年減少，至今日已近乎消絕。後來就不疼了，不知是因為時間，還是因為雨。他想，亞拉茲耶爾也許也同樣明白。死亡天使也許在更久以前便認識他的兄弟，或其實他們本身曾打過幾次照面，但那都是在更長遠的時間以外的事，那些旋律早已從轟揚的進行曲化作吟遊的史詩，而曾經的人的聲音也漸漸遠去，早已沒有探究的必要。

因此對於對方再一次的問題，雅羅維札選擇了沉默不答，卻反而更是一種極其明確的答案。他伸手接過酒罐，罐身的水珠自他掌間滴落，落進底下草地的土裡，從而化作世界的豐饒。

雅羅維札作勢與銀髮的天使乾杯，咕噥一聲發表意見：「我以為她喜歡塔巴蒂奧龍舌蘭^or。」你以為喔。

在過來找雅羅維札前，亞拉茲耶爾正是與蕾娜塔隔空喝著酒，一面漫無邊際地談話，他也不再隱藏自己也帶著另一瓶酒的事實，乾脆地拿出來與雅羅維札碰杯。

「我想，這是她對酒精初學者所釋出的善意。」歡迎來我們這一邊，先嚐嚐比較溫和的，諸如此類的含義吧。

「在過去，針對惡魔的大規模掃蕩行動後，死亡天使與毀滅天使假使剛好交錯、打到照面，我們通常會詢問你們傷亡情況，以便聖道禮儀的進行。」祂們相信，生命是永恆的存在，聖道禮儀是死亡天使的工作之一，祂們引導戰亡的聖靈重回主的懷抱。亞拉茲耶爾半是慎重，半是追憶地提起與原先話題稍微相關的往事，「雅羅維札，不知你是否記得。有一次行動後我遠遠地看見『你』，叫住『你』之後，『你』看向遠處的目光緩緩落到我身上。我本應公事公辦，卻只是對『你』說：以月天使之名，復活節的慰靈彌撒等候著所有歸人。『你』微笑著說：下次吧。」

那次短暫交談後，亞拉茲耶爾再下一次見到雅羅維札，便是百年時光之後。他獨自一人從地獄歸還。即使彼此之間並不熟稔，亞拉茲耶爾認為雅羅維札變了很多，如何能不變呢，那是撕下一半靈魂的痛啊。

即使再後來見到雅羅維札，亞拉茲耶爾從未再對他提起慰靈彌撒。如果告解能撫平一切，就像是祈願世間再也沒有傷痛。他忽然有個靈感，也許他能邀請那位唱詩班的天使，為他們的彌撒譜一首新曲。

「2234年了，你該還我一個『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