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聲刺耳。
潮聲浪聲交迭反覆。

鹹腥的風冷了他一身哆嗦，令他禁不住打了幾個噴嚏。方醒轉還茫然，想弄清楚眼下是身在何時何地又是何種身份，前方光線便突地增強刺得他猝不及防。

有那麼幾秒鐘，世界只存在陸離眩目的赤紅——


「……不對！」


他在意識陷落之際回過神來。

接收到的資訊相互牴觸，各種違和感壓迫知覺，不知是這副身軀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還是這個世界宣告不論這副身軀還是內裡——可謂靈魂之物——皆與之絲毫不容。

理智告訴他，不過是叢雲因強風散開，造成環境明暗落差甚大。
但理智無法輕易說服他，為何夕日彷彿迫在人前顯得碩大可畏——



且帶著凋零之息。



「……みおん？」他呢喃著。

呢喃著相同的三個音節。一聲。兩聲。三聲四聲。
直到所有衝突都安靜下來。不論自己還是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他顫巍巍地起身，有樣東西立刻從身上掉落到足邊，擊出短促清脆的聲音引起了注意。

他欲拾起那樣東西，不料才剛側過身就失了重心，踉蹌地跌坐回去，接著驚覺自己並不在平地，而是在瓦片砌成的斜面屋頂上。


四周又是一陣鴉聲起落，猶如嘲笑他笨拙。

這一跌雖然有些疼，倒是讓他清醒了幾分。

夕日不再大得可畏。在遠方，在常理上應在的位置，輝耀著常理的光芒，並依循常理向海平線下沉。

海上那些疏落的影子屬於船隻還是離岸島嶼？又或是欺人的蜃景？ 落日燃燒一般的顏色，隨著推向岸的浪潮漸次漫開，安靜地侵染空間，與時間。紅霞亦覆上近海的山，有煙自山間裊裊升起，是哪戶人家在備晚膳，還是準備在這逢魔時刻驅散些什麼？


分明是平凡的向晚景色。是麼？
揮之不去的異樣感令他繃緊了神經。




——有「什麼」正在靠近。


　　　　　　　　　　　 　　　　　

　 靈 魂
內裡之物依然警敏。
現下所依存的這副身驅，五感卻非比遲鈍。

在弄清楚自己的處境、掌握狀況之前，凡觸及不到的東西，決不輕易下判斷。——接下來，他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守住這條原則。

要是理智再次傾斜，恐怕又將使他的世界偏離常理。

總之打消了站起來走動的念頭。他拾起腳邊的東西，攀著似乎年久失修相當易碎的屋瓦，小心翼翼地移動到屋脊。雙腿分別跨在屋頂兩側，這樣的坐相實在相當不雅，但至少比待在坡面容易維持平衡。

移動費了他不少功夫。這副身軀有著差勁的平衡感、差勁的肌力，連肺活量也是一等一的差，光是向上爬到屋脊就氣喘吁吁，下到地面的方法只得容後煩惱。

確定坐穩了，氣息也調勻了，這才檢視方才拾起的那樣東西——繫著鍊條的金屬片狀物。

是不是該感謝這東西救了自己呀？坐在屋脊上，視野廣闊多了，他發現屋頂和地面的落差並不小。從這樣的高度摔下去雖然不足以致命，也必然因為心思不慎傷得不輕。

他將那只片狀物翻面，四個鮮明漢字映入眼中。



　　　　　　　MISOME　　　 　MION　
　　　　　　見　初　　巳　遠




雖是刻字，熟悉的字跡仍帶著手寫的瀟灑，以及比瀟灑多上幾倍的炫技意味。
若不是刻字的那個傢伙貼心地標示讀音，這幾個字湊在一起，比起人名更像拿來胡鬧的四字熟語。


「來真的呀……」


他輕輕地、冷冷地哼笑了聲。
可終於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接下來就是弄清楚此時何時、此地何地。
以及找到回去的方法。

他決定了，回去之後先打斷對方3根肋骨。

若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令他忍無可忍，追加(3)³ⁿ⁶根。

夕暉令視物艱難。巳遠在屋頂上觀察了好陣子，心裡才總算有了基本的地理概念。

所在之處是位在山坡上的建築群落，興許是沿海腹地不足才傍山而建。
和洋折衷的建物風格——是這麼稱呼嗎？過去只在書上看過，連「和洋折衷」這名詞都是無意間記住的。

建築物大都不高。如他所在的這棟，目測二至三層樓，與其他建物之間則有廊道連接，還有植了花草樹木像是庭院或休憩區域的地方。

例外的其中一棟，風格與多數建物相仿，只是位置稍微偏遠，且屋頂上多了個醒目的十字。——與此處的信仰有關嗎？

例外的另一棟（>>9）就顯得突兀了，不僅高出一大截，建築風格也大相逕庭。
是後來才建造的嗎？


隨著夕日入海，被高樓影子所鋪蓋的範圍漸增漸廣，多數建築物已經照不到自然光線，裡外紛紛點起了燈。


那棟帶著十字的建築，不出多時也將被高樓的黑影吞沒吧。


諷刺的是，只有那棟高樓的風格讓巳遠稍微感覺親切。
也許是因為與他曾經轟炸的某一棟研究大樓相似。也許。

巳遠留意到許多「目光」朝他所在的位置投來。大部分是被女子的呼聲引起注意吧？出自好奇和看熱鬧的心情，尚且沒有挾帶任何惡意。


只是，幾分鐘前明明還感覺不出周圍有那麼多「氣息」。
這點讓巳遠很是不解。


到底是這副身驅太過遲鈍了？還是前些日子安逸過了頭？
總覺得有些「什麼」持續在暗中干擾，卻找不到源頭。


>>19

在巳遠反省自己犯下的低級錯誤，並且重新判斷周遭情況之後，女子帶著幫手回來了。

「可以自己來。」

他將重心放低，謹慎地從屋脊挪移到屋簷。

想不到憑藉一己之力離開屋頂的辦法，天黑之前還是得找到人來拯救，因此就事實而言，這位熱心女子著實替他省下了不少麻煩。

「謝謝你們，幫大忙了。」

順利下了屋頂，他拉整衣領裙角，泰然自若地向對方以及幫忙架設梯子的青年道謝。

>>26

打量青年的穿著，再加上言語判斷，看來是負責醫院區域內維安的人員？要是真的維安人員，就算不懷疑身份，也應該過問上屋頂的理由。
是值勤時間已過所以趕著下班呀？可疑人物都不可疑了。

認為之後或許可以從青年口中套出一些情報，於是巳遠稍微留意了一下對方離開的路線，以便之後比較容易找到人。


在這之前，有些奇怪的事情想靠自己弄清楚。

而且是在不打擾普通人的前提下。

畢竟奇怪的事情，或若更甚者——偏離常理的事情，實在不好輕易向普通人詢問。徒增困擾而已。


醫院的話……
向屋頂喚他的女性是醫師？還是單純的駐院研究人員？

若這一位也跟青年一樣不抱疑惑，他就要往有著十字的建築^or離開了。

>>28

「看海。」平淡地說出了早些想好的答案，「只有這裡的海景沒被大樓擋住。」

後一句是巳遠的觀察心得。要是對方說大樓內也有能夠欣賞落日海景的地方，他就直接裝作不知道。

對方不先詢問他的身份，反而先亮出名牌昭示自己的身份，再次讓巳遠懷疑出現在屋頂上是否沒有想像中可疑。

不過反過來想，也可能是為了取得他的信任。

月島優香所說的「醫院」就是青年>>26 所指的大樓吧。

雖不及帶著十字的建築物那樣令巳遠不適，駐留在大樓的某些「東西」也讓他在意。

他順著優香的邀請稍微改變了主意——先趁著人少的夜裡對大樓進行調查，天光時再前往其他區域。


「嗯，好。」巳遠點頭，「哥哥大概也餓了。」
既然這裡是醫院，就裝作病患家屬吧。


巳遠以雙手接過三明治，感覺到優香的友善。

「謝謝。」

一般狀況下巳遠不輕易接受陌生人給予的食物，但身無分文只有一條掛著名牌的鍊子，要確保接下來有體力能活動，他還是稍微妥協了。


雖然內心已經擬好一套說詞，若月島優香不細問，巳遠就不打算說。

畢竟說得愈多破綻就愈多。
他得適當地保留彈性空間來解釋「見初巳遠」這個身份。

見月島優香專注在手中的機子上，巳遠也就不說話，安靜跟在後方往醫院大樓前進。

銀鍊纏繞在左手腕，名牌隨著他的步伐一晃一晃。

>>41

巳遠還沒找到機會開溜，醫生就先表示要回到工作岡位。

「好，我會記得的。」朝離開的優香揮了揮手。

雖然沒打算遵守醫院的規定，聽了優香叮嚀門禁一事，認為從病房區開始調查比較省心，暫時不需要躲躲藏藏。


巳遠快速掃過樓層指示，得知病房集中在比較高的樓層。

「一至三樓各科診間、手術室、加護病房……」他的記性還算不差，「四樓以上幾乎是病房。嗯。」

巳遠決定搭電梯到最高樓層^or。


「還有這個……」手上拎著東西實在不好行動，巳遠一邊行走一邊拆開鮮奶油柑橘三明治的包裝，「先吃掉吧。」


　　　　　　　　　　みおん
「哥哥不喜歡甜食，但巳遠是喜歡的。」

巳遠按下面板上的數字８。

許久沒接觸科技產物了，突然湧上的一陣懷念讓他內心很是複雜，與不明不白出現在屋頂上的怒意攪和在一起讓他更加心煩意亂。

他搓弄著腕上的名牌，靠著壁面等待電梯上升。


是從哪裡來的呀？迷路了嗎？

在找什麼人呢？找什麼東西呢？

你也死了嗎？沒死？死過一次又死了一次想死但是不能死？

這裡！這裡！往這裡看看我在這裡！……欸欸他看不見嗎？

看起來好生氣哪，不要生氣嘛一起玩嘛嘻嘻嘻嘻一起玩……



「安靜！」巳遠低聲道，「我的目標不是你們。」警告中是遷怒的意味居多。

打從進入電梯裡就持續不斷的聲音消失了，但那些「東西」好奇的目光仍然上下打量著巳遠，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然而要找什麼人？找什麼東西？巳遠根本就不知道。

那個把他放上屋頂的惡劣的混帳傢伙一點提示也沒給！一條刻了名字的銀鍊根本連僅存的良心都稱不上。說起來那個傢伙本來沒有良心！沒有！他只能靠過去經驗猜想是要滿足什麼條件才能從這棟鬼醫院離開。


鬼醫院。對。許許多多不淨之物穿梭來回的鬼醫院。

雖然巳遠依舊看不見他們，也已經比出現在屋頂上的時候能夠感覺他們的存在，更知道這棟大樓就是牠們盤據的巢之一，走到哪裡都甩不掉。


更棒的是這座鬼醫院現在還多了他這個莫名其妙的外來者，真是熱鬧。就算稍早的屋頂事件沒在普通人之間引起太大的騷動，也引起另一側的騷動了。


他才不會稱了那個傢伙的意。


要不然讓我們來幫——


「不需要！」巳遠終究忍不住怒吼，「少把我跟你們相提並論——」


電梯門打開了。


「……」

從一間住了人的病房中退出，巳遠察覺到事有蹊蹺。

照理來說，就算是在醫院規定的探訪時間中裝成病患家屬，也有一定程度的困難在。

要是進到有人入住的單人病房，勢必得立即假裝開錯房門退出去；若走進不同病房卻遇見了其他病房遇過的醫護人員，也不見得是簡單一句「走錯了」能夠敷衍過去。

因此巳遠早就設想了幾種狀況，準備好在醫護人員關心或被病患家屬詢問的說詞。

但是巳遠所設想的狀況，就連理當最容易遇上也最不容易的敷衍的——因為反覆出現在走廊及不同間病房的門口，而被負責該樓層的護理師關心——也沒有發生。

巳遠又從一間無人入住的病房退出，並且第四次碰見了巡房中的同一位護理師。從空病房走出來分明令他顯得再可疑不過，對方卻依舊正眼也沒看他一眼。


忽然間巳遠明白了什麼。


——並非任何人都看得見他。


「……嘖。」太遲了。


小兒科研修醫月島優香表示要回去工作，人待在醫院大樓中說不定還找得到。但是要上哪去找？關於研修醫會在哪個地方執勤，巳遠實在沒有頭緒。

另一個確定看得見他的，也就是被月島優香稱作「夜迴」的那一位，已經下班的話就肯定找不到人，就算還在值班也可能在院區內四處巡邏。要直接去管理室之類的地方找人嗎？


還能找到其他線索嗎？除了他們二人，還有其他線索嗎？


巳遠的腦中思緒翻騰，但未停止探索，甚至因為旁人大都看不見而舉止大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