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陽之下無一倖免，尋常街道人聲鼎沸，黑衣河流在斑馬線截斷，開出一條道路，兩條街外寂靜如墳，這是夜的迫近。
頭頂上兩公尺的地方一直有工人在敲打些什麼，他猜測這地方換屋率鐵定太高，總是會有人重新裝潢，走出室外，頂樓掛著誇張的違章建築，上班時間停著上班掙不到的高級轎車。

沒走幾步路是地鐵（或類似的交通工具）出口。多麼逼人的熟悉，在陌生的語言中迷失。太擁擠也太炎熱了，太多聲音侵犯著大腦內裡所有空間，所聞所見的所有事物，那些已被吞吐和處理成二氧化碳的空氣，混雜著現金、食物、肉身和混亂的味道──

女人們相互矛盾的想法核武藥可救的行為方式，男人們對女人粗淺的了解、分類、追逐與踐踏。
下雨吹風也都太暖了，安德魯還在那他離去後被冰封的歐洲。

永春和永寧你只能選擇一個。

───

安德魯折回安全屋後，第一件事情便是找條毛巾擦去額上的涔涔薄汗，他曾在東南亞的雨林中衝鋒陷陣，和街上的槍林彈雨對陌生人（匈牙利人）的視線被擊中後同樣刺痛。

「外頭還挺熱的，大總裁。」
他上下打量著貝爾納狄諾身上繁複華麗的金屬配件，此外還有那件質料上乘但足夠悶熱的馬甲背心。「想想也才幾個星期前的新聞而已，我還以為台灣這地方會說日語。」反觀自己的衣著倒是沒有多大變化，身上的羊毛混料似乎變成了某種合成纖維。而脖子上掛著的那台蒸氣龐克風格相機，則變成全黑的形式，上頭還以白色字體寫著 $ONY 字樣，使用上倒和自己原先的礦能相機挺為接近。

「不過路上大多數的行人都說中文，英文也通。我碰上很多熱心要帶我搭地鐵的台灣人，還被要求合照……所以才遲歸。」自己難不成長得很像當地的知名人士嗎？安德魯聳了聳肩膀。

「想上哪去逛逛麼？閒著也是閒著。」

>>8

「我倒想找個有空調的地方，顯然徒步區無法滿足我的願望。」
他在回來的路上看見許多人的臉，窄裙高跟鞋的上班族站在通勤車上補眠，滿臉痘疤的學生看上去有五十幾歲，疾行的西裝男人專注著手機遊戲，提著公事包的高階主管看上去陰晴不定，包裡頭可能裝著不忠前妻的屍體……

每個人都費勁避開彼此的眼神，除了對安德魯。他們看見自己就好像看見汪洋上的一座孤島，在漫長的、無聊的航行中能拯救千篇一律的生活。真不愧是勇敢又熱情的海洋民族，補上來的魚鐵定生著山海經一樣的臉面。

「不過，我只想、也只能拍你。所以無論上哪兒去都行。」
人們出生、死亡，熱情投身於不可知的命運，和身旁的人擦肩而過或比肩而行，經歷狂風暴雨下個黎明。

「這兒的人就和這兒的太陽一樣熱情，街上傳來各式各樣的香味，賣炸雞的人看見我之後開始唱歌，曲高寡和彷彿西敏寺唱詩班，只差沒替死去的肉雞立個節日……或著他們有？」
他們的熱情只對於來自陌生的事物，那種熱心有點像是虛榮，即便不帶惡意，卻依然令男人有些難以適應。
安德魯接著分享自己快速瀏覽過西門町樣貌的心得，順手拿起嶄新的黑色單眼相機，替貝爾納狄諾退下武裝的模樣拍幾張照片。曝光和平衡等等的調整悉數電子數位化，讓安德魯摸索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方才有看見那棟漆紅色的建築，過個馬路就到。走吧。」

>>10

別擺姿勢嘛，那多作做？
安德魯想起自己多年後洗盡的底片、脫落的鱗皮和偷來的署名……眼前只有他看著他，卻又不像看著他，彷彿他身後有座接受萬千雨點的大海。海面起伏，暗示著海面下驚人的生死變動。男人覺得自己就快滅頂。

說些什麼，什麼都好。就是別說自己又想念起好幾年後的貝爾納迪諾，那個會用驕矜自恃的語氣告訴他『我怎麼拍都好看』。然後繼續大口嚼東西的模樣──好像這樣才對。

「如果我是啟示中的聖人，那你就是創造一切的偉大神祇了。畢竟，你可是我的信仰嘛。」安德魯好整以暇地說著，在途經車水馬龍的路口時下意識牽起貝爾納狄諾的手，正想不著痕跡地放開時，發覺左前方的一對男性情侶，穿著短褲和汗衫有說有笑。

這是被允許的行為嗎？他沒有多作思考，擺姿勢的難題依然煩擾著自己，安德魯看見兩人轉入掛著彩虹旗幟的小巷中。

「你知道麼？別擺姿勢，你拍起來怎麼樣都好看。」
貝爾納狄諾的那句『差強人意』任何時候都會令安德魯莞爾。

紅樓是棟漆紅色的建築，在高樓林立的商圈格外帶著歷史風華，或許日本佔據這國家的事實曾經發生，只是政府建立的反覆過程一直以來都只是荒謬諷刺的滑稽戲碼。
裡頭似乎展覽著台灣歷史興亡，安德魯帶著戀人跨入空調的庇護之中，隨即找了張金屬的椅子坐下。

>>17

「有機會的話，還真想去這些明信片上頭的地方。」
安德魯向左側挪動自己的身子，旋即拍了拍空出來的位置示意對方坐下。所有遊人旅客都在按圖索驥找著專屬自己的『那張』照片在什麼地方，不過安德魯不同──他已經找到了。

「我還是無法重寫這趟旅行的開始，也不能想像未來會如何結束。可是知道有你在這兒，那就夠好了。」
因為核心學和礦業基因的研究發展，我們很可能是能夠不用死去的存在，或許真正的問題將是：你是否真的想要永生？
安德魯對著問題搖了搖頭，他說：他不要永遠，也不要過去或未來。如能留下浮雲般地等待，和一次次純粹的重逢，專注於當下，與身旁的人一同逐日老去，消失於無垠。

這樣就好。他撕開封膜，輕啜了一口塑膠杯中的飲料，實在摸不著頭緒這根半透明的管狀物有什麼功用，只是瀏覽著五光十色，緩慢地說了：

「可是你知道什麼會更好麼？我們去找個地方，喝點酒精飲料──欣賞沒怎麼好看但很浪漫的夜景。這就是旅遊該作的，不是麼？」
小心不要闖入他人美夢成真的時刻，這樣，你才能保有自己的夢境。

杯子底下似乎沉澱某種著顆粒，安德魯認為這國家的人要不是生著九頭六臂，就是有超能力能喝到底下的東西。

「繼續四處看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