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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uO（張開雙臂）

是日，沈睡谷的小鎮意外地迎來了晴天。徹夜不散的濃霧消失了，早晨的空氣顯得格外清新。幾只雀鳥快活地鳴唱著，對這幾日以來小鎮上演的悲劇渾然不覺，牠們歪著頭好奇的打量異常冷清的街道、以及兩輛罕見的停在眼前道路中央的巨大馬車。

伊諾克沈默地站在馬車旁，等待著他們聘請的車伕及僕從將最後的行李全數上車。他在無事可做的空擋低頭檢查懷錶，陽光在錶面上映出一道反光。雖說錯過了這班火車並不會有什麼太大影響，不過他們可不會想要錯過火車上的豐盛午餐。

他的視線望向門口，看見艾納爾正帶著一臉睡意緩緩步上石磚道。他的手中拿著一個信封（那裡頭是艾納爾堅持要付清的房租）。他在接觸到冰冷空氣時明顯地瑟縮了一下，一邊努力地將信封塞進了路旁的郵筒。

「早安，當家，」伊諾克故意以正經八百的語氣問候他。
「我跟我們的兩名車伕、四名隨從和八匹馬都在等候您呢。」

艾納爾隨即露出困惑與略為惱怒的神情，伊諾克對此感到十分有趣，來到他的身旁，將手中的圍巾圈到對方的脖子上。接著趁著對方瞬間漲紅了臉時、安撫性地拍了拍艾納爾的頭。

「走吧，火車可不會等我們。」他說，一邊示意艾納爾率先進入車廂，而後才跟上並在他身旁入座。

「更別提之後還有你最痛恨的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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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納爾透過馬車窗看著歐珀·奧古托的房子，他們帶著嫌隙與難以修復的傷害離開修伯特斯宅邸，在這棟老宅裡輪迴上演著衝突、不信任、像是在暴雪裡撞見了慰藉，卻因為膽怯與無法走出過去而讓它在手中熄滅。艾納爾曾認為伊諾克與他像是銜尾蛇象徵的兩極，這兩股對立的力量，雖然兩不相容，但同時亦並非處於對抗的立場。

修伯特斯家族的分枝亦有煉金術師的存在，父親為他們找來的家庭教師中，有一位相當喜愛伊諾克的導師，即教導他們鍊金術的概念。在煉金術所詮釋的圓型結構宇宙觀中，銜尾蛇象徵至高無上的作品，既相融合又包藏對立，是一個既清晰而又模糊的「完美」概念。
如果艾納爾向伊諾克提起銜尾蛇，他應該會完整無誤地告訴他當年抄寫筆記中的內容。艾納爾不確定他們能否達到「完美」，時間會去應證，因此他需要伊諾克留在身邊。

伊諾克在身旁落座時、艾納爾帶著不滿望了他一眼，但這一望與過去帶著抵抗與譴責的意味有所不同，那看起來更像是個針對他兄長的抱怨。


冬季火車站的旅客寥寥無幾，這場霧很快就會變成大雪了吧。然而美洲的雪恐怕是無緣見到了，將行李歸置臥鋪包廂後，艾納爾坐在窗邊撐頰看著窗外，伊諾克開門讓服務員在可卸式餐桌上擺滿餐點。
艾納爾一想到航行的辛苦，解決眼前的餐點反而變成不得不做的事，他一面切著肉排，觀察著正在閱讀報紙的伊諾克。

「怎麼了？」伊諾克問他。

「沒有，」艾納爾含糊回應，「我在想......芬蘭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他提及他們的下一站——伊諾克的出生地、也是他到修伯特斯家前生長的家鄉。抵達芬蘭時應該趕得上聖誕節，芬蘭相當鄰近瑞典，但對他而言卻是個神祕的國家，也許是因為和伊諾克有關的緣故吧。

伊諾克聞言放下了報紙。他輕啜一口還冒著香氣的紅茶，紫色的眼睛轉而望向幾乎是在喃喃自語的艾納爾。

「你想知道關於芬蘭的事......除了聖誕老人以外？」他問，並揚起一抹難以察覺的淺笑。

「如果是關於傳說這類比較有趣的東西，事實上，因為我在芬蘭的日子並不長，也僅足夠我記起一些近似於床邊故事的童話而已。我還小的時候，我的母親說了一些那樣的故事給我聽，在我的故鄉，魔法是非常普遍的，因為芬蘭人相信萬物皆有靈，每一滴雨水、每一顆砂礫，都居住著神靈。」

這是他第一次在艾納爾的面前談論到自己的母親。他能感覺到艾納爾顯得有些緊張、動作也變得小心翼翼的，伊諾克並沒有觀察他的反應的意思，他垂下視線凝視著報紙的版面空白。自己確實回憶起了一些片段，幸好床邊故事的結局通常是美好的。

「其中一個故事，是關於一個公主，公主為了讓被變成了烏鴉的哥哥們變回人類，答應女巫在七年內不能說一句話、不能歡笑也不能哭泣。她始終履行這樣的承諾，但是在即將滿第七年的時候，因為長年不曾言語，被當成了異端份子，並即將予以火刑。」

伊諾克挑了一個自己最熟悉的故事說了起來。他還記得自己當初被這個故事嚇得睡意全失。母親並不一定會把每一個故事都說完，然而這一個絕對是夠完整的。

「這時，許多烏鴉們從天而降，他們在人群前恢復成了人類的模樣，當然那就是她的哥哥們了。他們將她救下了火刑柱，而在瞭解了公主始終不開口說話的緣由後，教唆人們處死公主的女人也被民眾驅逐了。」

「當然我省略了不少部分，不過大致上是這樣的故事吧。」

僅足以記起床邊故事嗎？事實上伊諾克來到修伯特斯家不久後，也已經到了漸漸不需要床邊故事的年紀，艾納爾同樣不記得這個故事、伊諾克有沒有對年幼的他說過。

「我沒有見過我的母親，」艾納爾突然道，當他發現伊諾克投向他的眼神時，也已經來不及收回說出的話，他低頭攪拌著湯，為掩飾緊張舀了一勺放到嘴裡，「......一個家族沒有女主人是件不幸的事。」他低聲完成他的句子。

有一些事是他想要知道，卻同樣沒有勇氣問出口的。也許他的立場十分足夠——修伯特斯家族的當家。儘管艾納爾不是多麽以這個頭銜為傲，這個名號帶給他們太多悲傷，榮耀的背後有著許多不堪的事實與被遺忘的孤獨，如今他再也不能利用他的地位對伊諾克要求些什麼。那並不公平，他想，但伊諾克說過，就算用盡餘生，這些過去依然不會消失。

他忽然想念起歐珀·奧古托老宅的二樓陽台，他時常到那裡去、就只是什麼也沒做的發愣。

「...但是，不只是故事吧，...」艾納爾努力組織著語言，他不習慣他們幾日之內突然改變的關係，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有多麽熟悉孤獨，然而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回到只有一個人的陰暗裡去。「伊諾克，能和你一起到芬蘭，對我而言意義重大。」

他想他應該是開心的，關於伊諾克和他說的這些。他感覺自己像在等待抓住樹梢上的蝴蝶，既害怕牠飛走，又想要給牠自由。

「對我而言，這同樣是一件重要的事。」伊諾克說。

他知道艾納爾對他們的關係依舊抱持著某種程度的困窘，便不再凝視著他，轉而望向窗外。疾速飛馳而去的景色，像被拋在身後的那段時日一般。也許沈睡谷是一個讓人無法喜愛的地方，但卻帶給了他與艾納爾如此奇妙的轉折。

「艾納爾，有件事我希望能和你討論，」
沈默了半晌後他再一次開口。然而伊諾克不希望氣氛太過緊繃，於是他試著給了對面的人一個安撫的眼神。

「我對如今由你所掌管的修伯斯特家族感到虧欠。在我所厭惡之人早已做鳥獸散後，它依然能夠存在的根基全是因為你。若是你想要重新組織家族的話，我會以側室兄長的名義、盡我全力幫助你。」

他希望艾納爾能讀懂自己的意思。而若是艾納爾願意，他相信他們能夠做到過去的人辦不到的事。火車鳴響汽笛，駛過寬闊原野，直到此時他才忽然有了即將離開這片土地的認知。

艾納爾寧願認為，是伊諾克看盡了他的想法。弔詭的是，伊諾克彷彿會說出任何他所希求的話語，明明在這一切之前，他們是怎麼也觸碰不到對方的啊…...

但不是的，伊諾克之所以這麼說，並不僅僅因為他如此希望，而是伊諾克想為了他們兩個這麼做。這也許是第一次，他們在家族的事情上達到絕非妥協的共識。也許在時間流逝裡他們失去與錯過太多，但並非什麼也沒有得到。

獲得伊諾克的承諾，艾納爾內心百感交集，但卻是喜悅佔得部分大得多。

「......我能預見那樣的榮景，」艾納爾閉上眼，但這次並非在逃避伊諾克的眼神，他說著未來，卻描繪了第一次見到伊諾克的景象。儘管那時的他還是個連路都走不好的幼小孩子，但他不會忘記得到一個與其血脈相連的家人、就如同在黑暗中見到了星光。
他還是害怕著宅邸保護外、只有孩子才能見到的黑魔法，那些父親不會了解，因為父親已經不是個脆弱的嬰孩。而當他大哭著拍響伊諾克的房門，伊諾克將他拉到床上，緊緊擁入懷裡時，恐懼是真的有可能煙消雲散的。

伊諾克的眼睛是是紫荊色的，艾納爾再度看進那片他曾埋怨的不同，他遲遲地發現，無論伊諾克與純血的修伯特斯再如何不同，他都會以弟弟的身份去愛他的兄長。

「我們能夠改變，改變前代所無法容忍的過去。」


我同樣會捍衛你為我所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