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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哎！亞那的占單！」少年跟著喊道，高舉了雙手，過大的紅黑布巾翻騰在空中。眼尾瞇了個弧度，看起來很享受洛塞赫手的溫度。

「結束了呀，洛塞赫……可以回家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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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著少年頭髮的動作因著他無意話語而躊躇，如果這裡的事情結束了，得以回去是回哪裏的家？

少年身著他偏愛深紅方巾的身影和陽光揉合在一起，像極他園子裡精心呵護的罌粟，而他並非不可攀折，事實上他的過去也如花瓣輕易遭人踐躪。他們都一樣，並不堅強，而從這孱弱少年身上，他所能看到的也早已不僅是當年那殘破的模樣。那些曾經的悲憫與同情，甚或是在他身上看見相似的自己，如今也已不只是慰藉。

無法定義，也無法辨明，他想自己需要更多時間去確認。

「嗯，不急。」
他說。這不是第一次在少年面前感到言語的乏力，但是少年還能讓他蹉跎多少歲月？

罌粟帶來的忘卻使他極少憶起從前的事。很少數的時候，他會夢到他最害怕的那一天，那張與他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滿是鮮血，忽而場景轉換，在那個陰暗的房裡他對著亞雷斯空洞而癡傻的臉痛哭失聲。接著他會醒來，不意外的發現自己臉上爬滿淚水，然後哆嗦的去取來更多罌粟。
隨著身體對藥性的習慣，少年乾脆地捨棄了現實與過去，活在虛幻的世界。

——他記得洛塞赫問了他一個問題。
那天他睡著了。在戒斷的痛苦和幻覺下，卻得到久違安穩的夢境。夢裡的亞雷斯是那樣的靜好，沒有陰謀、沒有血色，是一個很單純的夢。或許是身體太累了，又或許是洛塞赫穩穩地抱著他，他千瘡百孔的心靈在沒察覺到的深處獲得依靠。

少年在道路鋪就的地方迷失了方向，於是尋著那抹溫度走。
他獨自走著他自己的路，直到有人告訴他：別忘了被愛的感覺。

>>2
亞那頂著洛塞赫的手抬起頭，視線越過對方稜角分明的下顎，一曙光線照來，閃爍了眼角。他不禁伸手去抓住那人的衣擺。彷彿一個信號。

「洛塞赫、洛塞赫呀，是很好的人，是……一直都對亞那很溫柔的人……！」瘦小的少年沒頭沒腦地開口，似乎是在回答那天他遺漏的問句，又好像只是想訴說，「三眼烏鴉……亞雷斯說，他們都走了，但是他們會在那裡。」

是哪兒呢？那些溫柔的、永遠離他而去的人，還在看著他嗎？

他忽然想到自己從來沒問過洛塞赫對當年的事件是怎麼想的。那過後猶如行屍走肉的每一天，風已疲累、光也死亡，這個人生生的溫度始終在那，一直都沒有離開，像他終有一天將回首時的明燈。關於洛塞赫對過去的想法，好像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沒有人愛他了，所以他才去喜歡罌粟的。那個時候他這樣控訴道。
——不是，不是這樣的呀。

亞那放下被太陽照的有些酸澀的仰視目光，指尖碰了碰青年的另一隻手，接著小心翼翼的拿起。他的手很小，小到能以兩手抓著洛塞赫的手掌。少年終於握緊那隻手在面前，那個力道彷彿害怕對方會將手抽走，他縮起肩膀的樣子像是祈禱。

「洛塞赫是……亞那不想要、離開的……」

這裡一直有人在呀。

>>4
洛塞赫之所以得以結識亞那，其實歸因於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契約關係。他對那對雙生子有著特別的印象，他們無憂無慮，周遭洋溢著開懷。他興許是有些欣羨的，在知曉自己身世前，他也有過一段非常短暫的快樂時光，他不在意自己是教會的孤兒，因為他也有著對自己很好的「家人」。

或許是受欺瞞的憤怒改變了一切，抑或是人類終究露出醜陋的本性，他也不再和過去相同。

亞那亦是如此。

洛塞赫並沒有親眼目睹亞雷斯遇害，他只是看到所有人竟毫無證據地將矛頭指向亞雷斯的胞弟。空谷的其他人勸他不要插手，因為無人知曉真相為何，貿然有所舉動也並不一定幫得了亞那。

當時洛塞赫在心裡冷道：何不說，是本身對於貴族領主的仇視？

其實並非仇視，而是權謀紛爭即是如此殘酷複雜。他終究按耐下來，沒有在正面幫助亞那。後來過了一段時間，他發現再也見不到亞那了。

亞那的么妹不該信任一個外人，但卻也是著急了，才將亞那的去向告訴洛塞赫，埃恩蕾拉是位情操高貴的貴族女孩，他必不會辜負她的信任，這些日子以來，他是真心關心亞那。

一開始，也只是在這個少年身上，看見了與自己的悲傷相似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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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幾日他一直想對亞那說，邪靈僅僅是來自與人心的惡魔，它不僅侵襲別人、亦會侵襲自己，了結或耽溺並非面對現實的手段，因為如此一來，便沒有堅強而燦爛的生命。

然而並不是所有事情，都是言語能夠說清與道盡。亞那有他必須面對的過去，這點他只能依靠自己，但卻不必孤身一人面對。

「我不會離開，我是說，你。」洛塞赫沈默了一段時間，回握住那雙對自己而言顯得瘦小的手，「但是這村子我恐怕短時間內不能再來了，傑萊西會替我看好你，當然如果你想見我，也可以找傑萊西——」

「然後我們再聊聊吧，關於我之後的去向，或是任何你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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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故事都可以分成兩種，自己看到的，和別人看到的。他曾與亞雷斯分享無數個故事，如同所有故事都有所轉折，連堂皇的理由都不需要，最終他看到的與別人所見的，分別走向了截然不同的結局。

若真有遙遠的遙遠的另一處世界，他希望那邊一切都好。就像亞瑟王如果是女生便不會有私生子、不會有鬥爭，亞瑟王便不會死。亞雷斯也能快樂的活下去了。
亞那或許還沒想清人們口中的邪靈究竟是真假，勇敢的海柔和法布拉先生離去了，他希望那離開的路上盛滿花朵，如此他們能否得到寬恕？而他看著故事末尾的那些背影，能否變得和他們一樣堅強？

脆弱易碎之物往往堅韌頑強。人會心碎，可心肌也是人類最強韌的肌肉。一分鐘七十次心跳，一生如是，無止無息。

「嗯！」少年點點頭，眨了眨眼，意識到那個夢境的信號，一雙眼睛映著太陽光，像極澄澄的碎金。夢裡他想著要站起來，對的呀，他應該要站起來，這樣彼方的人們才能更好的看到他。

我想跟著你、我想跟著你。

「那我想跟著洛塞赫，可以嗎？」他問了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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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洛塞赫曾有機會與有產騎士對話，那名爵士名義上是領主的附庸，實際上卻富可敵主，擁有足以媲美的財力與聲望。爵士對洛塞赫提到忠誠，那時他並不理解這個詞之於上帝以外的含義。

也許他曾經有機會對亞那的家族效忠，他聽過誓約之詞，但那時的他並不嚮往，因而選擇成為僱傭騎士。如今也並沒有甚麼假許能夠追悔，追隨這詞，本來的可能性只存在於他對上位者而已。

「如此一來，我們可能居無定所，也可能日夜不能安全，」洛塞赫收緊手中力道，「但以耶和華為證，我必以此身護你一世平安。」

並非追隨，也非忠誠，而僅是陪伴而已。

亞那後來在村子邊的土丘上放了一小束罌粟花。他蹲著身子，東方花紋的布巾拖在地上，金棕色瞳看著眼前幾個簡易到不行的石板墓碑，能讀出上頭的名字。

「嘻嘻，海柔、法布拉先生，亞那來看你們啦。你們在那邊過的好嗎？有看見亞瑟王嗎？」他說，眼尾微微瞇著陽光，「……哎咿，如果、如果你們看到一個和亞那長的很像的人……亞那不確定亞雷斯有沒有過去了，但那個時候他說他要走了呀。看到的話，請代替亞那和他問好呀。」

少年一個人對著墓碑唧唧呱呱的說著。時間會過去，碑文也會失去記得它們的人，但世界始終存在著某個地方，是所有人心向之處。他說了很久，夾雜了以往來不及告訴他們的故事，和村子其他人的狀況。少了些胡言亂語，亞那的眼底似乎更明亮了。

接著他回家，替屋後那塊小小的罌粟園澆最後一次水。此時有誰扔了一封信進園子，亞那沒看清信使的長相，卻是認出了信封上的徽印。他將落在地上的信撿起來，明明只是極薄的張紙，墊在手裡卻沒由來的感到重量。是埃恩蕾拉。

Il est parti.　（他走了）

信上只有這短短的字句，沒頭沒尾、亦沒有落款，但亞那心裡澄澈地明瞭了妹妹的意思。
太陽把光投在他身上，站在盛綻的罌粟之中的少年不發一語，只是緊緊地捏住他與過去最後一絲牽掛。腦海裡又浮現那天夕陽的夢境，和雙生兄弟的背影。果然嗎，亞雷斯果然也過去了嗎？……他解脫了嗎？
他忽然想哭，分不清是何種情緒。果然還是非常悲傷的吧。但他選擇按下了心頭酸澀，移動到屋旁最不起眼的角落，將信埋進土裡，永遠地和虛幻的罌粟花在一起。

「亞雷斯，這次是真的，永別了呀。」
他看著新翻的土壤，努力想笑，想像一直以來身邊的人對他嶄露的好看笑容那樣。可還是沒做到。說畢他抿緊了唇，將頭埋進屈蹲的膝蓋之間，還是哭了出聲。

所有的龍都走了。那個夏天，那個黃昏，那個人。
那些故事，和曾經的那些夢。

亞那維持著那樣的姿勢很久很久，然後他抹了抹眼睛，轉身走入外頭普照的陽光之下。